欲望 一 大街上,霓虹灯的光与路灯的光和车灯的光混合起来,掺杂成一个五彩的迷幻的世界,夜的感觉便少了几分。 张三与罗玲一前一后迈步在人行道上。张三走得很急,慌里慌张的,全然不顾后面的罗玲。罗玲有心想两人贴近点儿,可张三像是在躲避自己,故意要落下自己似的,罗玲走得稍微快点儿,张三就走得更快了。 十年前,罗玲是经人介绍与张三相识并结婚的,当时她在一家服装厂工作,收入虽不算太高,但她是正式工,铁饭碗,这在当时是备受社会青睐的,也是她笼在身上的一个耀眼的光环。张三是个穷教书的,家境不好,人长得尖嘴猴腮,五短身材,有些萎缩。那天晚上,当媒人约合两人见面时,罗玲第一意识就是觉得这媒人怎么这么不负责任,这都介绍了啥?悻悻的表情漾在颜面上,让张三和媒人很忐忑。临了,媒人说:“张,去送送小罗……”“嗯……”张三忙不迭地应着。“不用不用,孙姨。”说罢,走出门,兀自消失在茫茫的夜幕中。 第二天,张三买上十斤猪肉,一桶花生油,叩响了孙姨的门。孙姨推辞,连说着不用不用,送东西就见外了之类的话,脸上却像四月里绽开了的芍药花,开得恣肆,开得鲜丽,开得灿烂,开得有光华。 媒妁之言,金口玉言。一语能定乾坤。自从媒人二次造访,一番新的说辞以后,罗姑娘居然心动了,同意再与张三见见面,加深加深了解。此后,张三频频与姑娘约会,特别在烟雨濛濛的日子,他是一定会约罗姑娘的。张三替她撑着伞,在微雨的公园里漫步。两情相悦,缠绵缱绻,顾盼流连。 其实,罗玲并没有多么漂亮,而且相反,她还有些丑。个儿不高,脸红得像秋天里的蜀黍,还有几颗天花留下的疤痕,浅浅的却也十分显眼。不过,这些对于张三来说都不是问题了,他自己一介穷教书的,三等残废的个头儿,能找着这样的就不错了。罗玲配他是绰绰有余的。对此他的心里跟明镜似的。要不,他怎么会逢人便夸自己的老婆,说什么什么,脸黑是黑牡丹,一个坑儿是一朵花之类。剜进篮子里便是菜儿,他很是满意。 二 张三出生在一个穷乡僻壤的山村,村西头靠近岭的地方,就是他的家。站在院子里,便能望见那光秃秃的丘陵。除了丘陵还是丘陵,连绵起伏。土层很薄,一锹下去,不到一半就够着石头了。兔子不拉屎的地方,物产稀少。麦子缺少营养,又没水浇条件,往往长到一拃多高就不再长了,像半秃的人的头顶了。玉米也是寥寥,玉米棵子身材苗条,略粗过人的拇指,个头儿半米多高,结的棒子也小,一手能抓几个,让人看了寒酸。“这是什么狗屁地方,自己上辈子做了什么孽呀,到这地儿来下生,老天爷真的不公平……”张三恨恨地道,“俗话说,笑贫不笑娼,别人贫,我不能贫,我一定要走出这鬼地方,过上上等人的生活,一定!”他咬牙切齿道。 张三本名叫张正纯。他既不是排行老三,又不是有三项特长。他的这个名字,是有缘由的。大约从六、七岁能自己独立活动开始,正纯就惦记上生产队了。他会利用孩子的身份作伪装,大白天蹿进苹果园子,捡拾树上掉落了的苹果吃——因为这样的苹果甜嘛。有时也攀爬上树,一番狂啃滥嚼之后,再满满装上一包,带回家去。家长是不制止的,养了个能儿子,能打食了。相反,还教授一些好办法。正纯变得像出闸的水,越发不可收拾。他会趁着夜色,像猫一样钻过菜园的障子,去摘带刺儿的黄瓜;他会在夜半三更月上柳梢头,万籁俱寂之时,去薅西沟边快要成熟的花生果;他还会不远四、五里地,去觊觎人家外村儿的棉花。 这且不算,随年龄的增长,他胆儿也越来越大。他会在拾草或打兔子食的时候偷人家的鸭子,掐死放在筐子里,顶上覆盖上草,没事人儿一样挎回家。 有全村人养活着他,他家的生活过得有滋有味。按说,村人也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只是人家不敢得罪,怕遭到报复,干脆睁一眼闭一眼,吃点小亏,事情也就过去了。可心里就是过不去这个坎儿,私下里叫他“三只手”,又因为姓张,干脆就改称“张三”了。 张三立志要改变自己的命运,他要走出大山。他出去求学了。后来初中毕业,当上了教师。 三 张三与罗玲,一前一后,保持着距离。脚下的正六边形水泥预制板泛着红色的光晕,和公路北侧的挂满了霓虹灯的洗头房是同一种颜色。洗头房的门半开着,张三心旌摇荡,他的心怦怦地跳,忍不住往里瞥了一眼。“唉,张哥……”一个粉面含春的女人迎了出来,张三瞬间窘得脸通红,故意装作不识,赶紧扭头逃开。 罗玲与他离得远,并没有发现这一幕。 等张三与罗玲来到商场,已经是晚上八点多钟。大厅里空寂寂的,少有闲人。天花板上的灯在妩媚地笑着,服务员一张张光鲜鲜靓丽的脸像水仙花一样狐媚地盛开着,在春风里迎接着她们的客人。张三名义上和妻子来买衣服,其实他的眼睛从来没在衣服上,他不时地瞟过每一个女孩的脸:怎么好女孩都跑到这儿来了,一个个长得这个白皙水嫩,简直就跟《聊斋》里的狐狸仙子似的。 “唉,看看这件,怎么样?”妻子罗玲温柔地问。张三先细心地打量了一番那标牌上的数字,那上面赫然标识着“568元”,张三吓了一跳。“嗯,这个嘛……这个做工还算精细,颜色也艳丽,可它不太适合你的年龄。”他佯装斟酌,平静地说,“走,去那边看看……”说罢,拉着罗玲离开了中高档服装区。 他的目光离开了女孩的脸,转而在服装标牌上游移。他觉得当下这商品价格真高得离谱,动不动就二、三百元,这不要人命吗?犹豫半天,在九点多钟人家商场快关门的时候,选中一款绵子袄,特价的,外加两盒餐巾纸,158元。张三觉得特别合算。 四 张三老觉得自己没钱。先前是一级教师的时候,每月工资四千多元,他觉得自己没钱,现在是高级职称了,工资涨了一千多,他仍然觉得没钱。他把自己的钱悉数变成了存折上的数字。他把存折放进保险箱子,外加一把铁将军,置于隐秘的部位,连罗玲都不知道。 他觉得要变成有钱人,光靠工资还不行,还要开源节流,要学习人家企业提高经济效益的方法——倒逼成本法,要压缩生活开支,节俭度日。 张三的家中有个工具箱,有电笔和管钳在里面。有了这两件宝贝,他用电和用水也就基本不用花钱了;张三每天去上班的路上有个菜园,这样家里一年四季的蔬菜用度就有了保障;他还有辆二手的破烂皮卡车,是前年好话说了一箩筐从大哥那里“买”来的,说是买,其实他那农村里务农家徒四壁穷得叮当响的大哥没见到他一分钱。有了这辆车,他会利用周末休息时光,捎上渔网跑到人家鱼塘边,四下瞅瞅没人之际,会“欻”地一声从鱼塘里掠上几条鱼来。他会蹿到三十公里外的乡村去享受田园风光,顺便掰上两袋鲜玉米。若赶上秋收时节,他的车斗内花样就更繁多了:地瓜、花生、绿豆、黄豆,还有谷穗儿什么的,应有尽有了。张三的日子宽裕了。 张三家中还有个大盒子,装满了形形色色的物件儿,都是从学校淘来的宝贝。大刷子是学校油漆窗户时“节约”出来的,大笤帚、大扫帚也是从班级里面“节约”出来的,托子是半旧的,是打扫卫生的时候从别的班级“借”的。另外,粉笔,拖把,三角尺,米尺,天平,砝码,钳子,黑板擦,铁榔头,钉子,铁丝……凡是学校里有的东西,凡是与学校有关的东西,他一样不少。 五 罗玲心里有些憋屈:“你给我买的啥衣服,啊——”,她把“啊”字拉得很高很长,有很强的指责意味。白天里去单位上班,满以为换件新衣服会博来同事姐妹们的颔首赞许,结果呢,无人问津不说,人们看她的那个眼神,简直就是在看一个怪物,还指指戳戳的,这让她受不了。 “咋啦,又咋啦?”张三虎着脸,眼瞪得牛大。“你买的啥破玩意儿,糊弄谁呢?”罗玲怒叱一声,脸色陡变。见罗玲真的生气了,张三换了一副脸色:“唉,不就是件衣服吗,绵子袄有啥不好的?廉价又实惠,谁说过时了,不时尚了?我告诉你,这衣服呀,从来就没有时髦一说,这就像在操场上跑步,许多人围成一个圆圈,跑着跑着,就演变成前面的在追后面的了。衣服嘛,是循环着的,不用管,你等等看,过不了几年你的绵子袄就奔到前头去了。” “在理,在理。”罗玲笑笑,不快的一页揭过去。其实,并非她真觉得在理,也并非要计较这么件衣服,主要是她看到张三脸上歉意的表情,她的自尊就像得到了满足似的,她也就不再计较了,反之,如果让她自己去买,她也会拣便宜的买。这么些年来,两人同声相应,谁还不知道谁。当然穿衣好坏这些还都是小事,关键还是家里的存折。上月母亲住院花了不少钱,都是兄弟姐妹几人平摊的,自己可是置身事外,一分没拿。没办法,存折在张三那儿,他死活不肯掏。 罗玲趁张三不在家的时候,翻箱倒柜,找那个放了存折的保险箱。翻遍了墙角旮旮旯旯,没有。翻遍了家中大橱小柜,没有。那么大的一个物件,能藏在哪?她心急火燎,就差拿起放大镜了。其实,还没等她拿起放大镜,她就已经发现了一样东西。那是一根头发,是一根染红了的长头发,是一根女人的头发!正躺在沙发的一侧靠墙的地方。 “这分明不是自己的头发!”她细细地端详着它,想像着它在主人身上的样子。二尺多长,足以能垂到腰上了吧?她的脑海中浮现出一个她所能想像她得到的倩影,皓齿朱唇,浓妆艳抹,妩媚,妖冶。她的双眼,始终在凝视着那用了几十年的褶皱了的沙发,她的泪来了。她的喉咙里像有什么东西塞住似的,想吐,吐不出来。 张三躺在公园的木椅上,牵着他的第N个女友的手,静静地享受着夏日晚风的温情。柳条儿拂动,拂到脸上就像女友的头发。柳条儿依依,是一片绿云在飘荡;长发儿飘飘,是一片红火在燃烧。女友打扮得花枝招展,风姿绰约。她坐在长椅的一端,睥睨着,两只脚不自主地敲打着地面。敲得张三心痛。那高跟鞋是他花1000元买的。敲坏了他还得买。自从认识了这个新女友以来,张三可是花了血本的:一年四季的脂粉、指甲油、口红等化妆品不说,那皮衣皮裤皮鞋哪一样是省钱的主儿?还有项链、耳环、戒指,哪样不是值钱的玩意儿?想到这,张三越来越气,一骨碌地坐起来。 “敲得让人心烦,别敲了,好不好?” “咋了?”女友白了他一眼。没有理会,继续敲地。 “我让你别敲,你敲坏了不又得买?”张三火气上来了,他把女友当成了罗玲。 “买?那是肯定的,你不买谁买?嫁汉嫁汉,穿衣吃饭……” “你胡搅……”张三一时语塞。 六 罗玲心里很乱,如同一束乱麻,越想理清就越是纷乱。她索性锁好了门,来到公园里散心。她熟悉这里的一草一木,一池一水,连公园里有多少长椅也是知道的,她暗暗地数过。她循着河边踯躅。几十年来,她和张三一起,在公园里羊肠小道上轻轻地踱过,数过夜空里闪烁的星星,在花前柳下盟过誓,也领着女儿荡过秋千,还有那双人划桨,泛舟于碧波上,船儿从流飘荡任意西东的情景,甚至在哪儿留下脚印,也清清楚楚地记得。 公园还是公园,可罗玲丝毫没一点兴致。她愁肠百结,白天里的事再次萦绕心头:存折到底去哪儿了?还有,那女人的红头发,难道他真的变了?她不敢想,她不愿想,她愿意往好处想。兴许,是他办公室里坐了哪个不着调的女同事的椅子不小心沾上的。当下时兴染发嘛,社会上什么人没有,花花绿绿的,还有染黄的,像个金毛狮王似的。心念及此,她心境仿佛一下子打开了,像阴沉的云际里透下了一缕阳光。一刹那间,她觉得柳树也分外地绿了,风也更凉快了。 她小步轻轻悄悄,生怕惊扰了小草的美梦。她决定沿着小路,就像以前两人缱绻缠绵的时候那样,再一次静静地品味这夜色的馨香。可当她走着走着,一阵儿吵闹的声音顺着风儿隐隐约约从远处传了过来,她并没在意。可随着距离的缩短,声音也更清晰。 “咦?这声音怎么这么耳熟?怎么跟张三似的?”她想看个究竟,疾步趋前,朝向那灯光下面的排椅奔去。 当走到距离两人几米远的地方。“啊!红头发……”她惊叫一声,像遭到电击一样。随即血液上涌,眼冒金星,颓然瘫软在地上…… “她是谁?” 张三回头一看,心说坏了,拉起女友就跑。 “说,说实话,她是谁?” “我也不认识,可能,可能是个……是个……病人……”事已至此,他还在搪塞。 “哼,哄谁呢?”女友乜斜着他,带着不屑,“你不是说你离婚了吗?你不是说要照顾我一辈子,相守终生吗?你不是说海枯石烂永不变心的吗?相同的话你对别人说过吗?哼!你这个薄情寡义的东西!” 女友又哼了一声,离开了公园。 张三怔怔地望着,望着女友远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