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天,同事间传说,有人来看前面的玉兰了。我一面惊讶,一面心里涌满沮丧和无奈,然而心底又无端地暗暗祝祷:也许跟以前一样,只是个一时的传说吧。
不料今中午,就有大吊车隆隆开进了校院。我赶紧到前院去看究竟,见两株玉兰树早已很专业地挖好,树根兜土捆了个结实,几个工人正坐在台阶上休息。我问他们,什么时候下手挖的?辛苦了哈!怎么只挖这两棵?回答很职业:俺是只管挖,别的不知道。
这个狭长的院落里共有六株玉兰树,东面三株,西面三株,排成一行,中间隔了一条不宽的水泥路,工人在两面各挖了中间一株。我想,大概就是这样了,余下的四株看来暂时不会动了。接着又听说这两株树并非卖到城里去,不过只是迁到同镇的另一所学校。我心里一时安顿了不少。
因为地方窄狭,主事者预估不周到,吊树很费了些周折。吊车司机不吝惜自己的口舌,先抱怨起来;工人们则聚了又散散了有聚,揣摩情形出各种主意,七嘴八舌吆吆喝喝不得要领。然而最终树还是被吊了起来,缓缓吊到半空中,缓缓越过屋脊,缓缓落到备好的卡车车斗里。我觉得真是好笑。看看这个排场,为两株玉兰树,一台大型吊车、两辆小卡,十个工人,算算费用肯定少不了。集市上买一株小苗不过十元八块,栽进土里好好伺候着,树一年一年渐长起来,栽树人的情思也跟着滋润生长,岂不是人生乐事?然而不只是这次迁树的主事者,有那么多人总是喜欢省略过程坐享其成,愿意幸福不劳而获一蹴而就。前人栽树,后人乘凉,现今还有几人愿做这冤枉的前人?于是眼见多的是横刀夺爱之人之事。
树迁走了,留下两个圆圆的浅坑,留下两坑浅浅的寂寞。虽说树不姓我私家姓,但我是栽树人,心疼手栽的花树无疑不悖情理,我真的不喜欢那些只想着赏花不愿栽树伺候树的心思和嘴脸。
而其实这六株玉兰树已经栽下了整整十六个年头。当我经过的第三任校长上任的转年春天,我们在这个前院里栽下了这几株玉兰树,且在树下又种了三叶草。树刚栽下时刚好有中指粗细,高不及一个中等个子的人。起初几年这树长得一点儿不起眼,倒是树下两圃三叶草青绿逼人,紫的红的白的小小花朵万头攒动,如千万只雏鸭毛绒绒的头颈耸动拥挤在绿波间。然而无声无息几个冬春轮回,玉兰树竟在人们的不知不觉里长大成人,枝叶扶疏身形优美,渐渐罩去了大半个小小院落;树下的三叶草自惭形秽,知趣到逃遁得无影无踪。
校院为排排房子所分割,成就一个个并不完全封闭的院落。各院落无不栽花种草植各样树木,花草都是稀松平常成不了气候的那种,花树则不同,一旦长成即不免引人垂涎,往往被重金买去迁往他乡,所以学校虽已建造三十多年院子里竟少有过十龄的老树,这六株玉兰竟给人说不出的幸运,这个院落竟成个幸运的所在!
于是一年一度最旖旎的春光最缠绵的情思都深蓄在这个僻静的院落里了。
早春二月,迎春花细碎的金色喇叭声才落,紫红的玉兰花仿佛从天而降,齐齐飞跃枝头来铺排一场绚丽的花会之约。这时节我总会很俗气地去想那思凡下凡的七仙女:一个去随了董永,另六个莫不是聚到我们院子里了?
玉兰花繁朵大,形似钟大如杯,满树堆锦盘绣,清光灿烂,清香远溢,她显见的是花尽心思费尽精神不辜负春光的,我是宁信若非仙子怎会有这样趁早的热情盛大的气魄?玉兰花更有一样儿别致,她不待枝醒来不要叶陪伴,不依不靠单身来赴约,若非仙子怎能生出这样超凡的胆识这样刚强的慧心?树是一溜儿六株组合,一色紫红成队,眩人眼目撼人心魄,每有余闲,我总欢喜到玉兰花下打转儿踱步仰着老脸呆看:每片花瓣上白下紫紫艳白清,三瓣一层,三层一朵,由不得私心诧异,若非仙子怎能如此参透老祖宗三生万物的数字哲学?
然而花下心花灿烂的我,总还怀揣一层心疼可怜,玉兰花开五六日之后,花瓣即纷纷辞枝,锦重重落满一地,青春易逝正与人同。然而这六株玉兰却又能体贴人心,早春的花期之后,她们竟再安排给你第二场小小花事,让人的情思能得着安抚得着低徊的着落。盛夏时节,在一树浓碧间,这儿那儿簪起朵朵明亮的紫红,虽没有先前盛大的排场,然而万绿点红,岂不犹能打动人的心坎儿?
我喜爱来这个玉兰仙子下凡的幽静院落,喜爱看这里的繁花满树。我看见了十六个开放的春天,时光的十六次绚烂。我看见自己层层累积的情思缠绵在枝头,我闻到清风里的花香,那是似水流年的味道。
人的阅历既多,深知世事多磨。有两年我拍了灼灼的花树照片发到博客上,不为博得多少点击,却是存个永久的念想的意思。而自玉兰树长成以来,同事们不时凭经验做某种推想:有人要打这树的主意了,且要凭市场行情认真地谈论和估量它们的价钱。每当此际,我心里就隐忍着无言的不快,自己平素以为,自己既不能凭一己之力改变什么,那就连为虎作伥的言谈也绝不沾连。
看看这个早春竟有几分突兀,我们亲手栽植的六株玉兰只剩下四株了,谁又能预料这四株不会再遭逢什么变数?日暮鸟归林,人一上点儿年纪总免不了做归飞的心思,那些相伴过的人,那些亲历过的事,那些手种的花花草草,不时会成心灵之鸟息翅盘桓的所在,且不说物是人非,单这人是物非,就不免令人忧伤和茫然。
我这样写着,想前院里的四株玉兰恰正开着,她们有些疏远有些孤单,花瓣的紫色和白色在眼前渐渐氤氲迷离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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