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4年的点滴记忆

蓝桥 · 发表于 2014-11-15 17:16:02

一

雨，是从8月11日（阳历）开始下的，不是很大。
　　雨，白天黑夜地下，一刻也不停歇。屋顶上像是按了水管，水柱从天而降，檐下的石凹里，滚起一朵朵大水花。水花冲过屋门口的青砖、冲过院子，像箭一样从阳沟泄出去。水疯了。墙头檐子被雨冲去一块，泥坯从墙上一块块掉落，墙体上流出一道道泥沟。父亲披着油纸刚从大队回来，搬起南墙根下的一块筒子瓦罩在墙头上。搁上去，青瓦滑下来，父亲抹几把脸，说，这样下去，墙很快就要倒的。
　　雨，小一点的时候，母亲要去南园里摘扁豆，我跟着。父亲在身后喊，快去快回。
　　我家住在村子的最东边，靠着水沟。这条水沟，叫东沟。和这条沟相连的是一连串的沟。东沟像一个“Y”形，向东分去一支，向南分去一支。向南的呈半弓形，往西延伸一支，往南延伸一支。南去的沟最宽最长。所以，我家附近的南沟，人们习惯上还是称为“东沟”。沟沿东，是我队的“三角子”地。地角上种着秫秫，秫秫穗子红了，被雨淋得东倒西歪的。地南头种着地瓜，雨水滞留在沟里，红生生的地瓜漂在水面上。
　　母亲走到三角子地和南沟的交叉处，说，小心点，怎么要踏下去！我探头一看，水，像帘子，拼命地从东往南淌去。水面上飘着一些浮沫。
　　雨，还在下。雨，打在树叶和草棵上，听不到平日的沙沙声，只听到呱地呱地的声音，像一个孩子在哭。
　　几百米远，就是南大坝。老远就听到轰隆轰隆的流水声。坝南，就是荆河。
　　扁豆叶子耷拉在架杆上，显得扁豆格外的多。母亲蹲下，快速地摘着扁豆，还一边吆喝我：“快摘，看这天气，再下就出不了门了。”
　　母亲和我刚要离开园子，秀亭家嬷嬷也来摘扁豆，遇到母亲，四下里看看，小声说：“是不是要发大水？南河，发河水了，水浪一米多高，谁都没见过这么大的河水！”
　　“听老人说，60年一次。咱不会遇上吧？”母亲的声音也很小。“她大大说，有南大坝挡着，木事。”
　　“赶紧做点好吃的，还不知道发生什么。”秀亭家嬷嬷说完，急匆匆去摘扁豆了。
　　那年，我6周岁。
　　
二
　　第三天的傍晚。老鼠从墙缝里窜出来，吱吱叫，像要告诉人们什么。猪猛劲地碰撞圈门，发出异常的咴咴声。鸡，不宿鸡屋子，吱吆吱吆的。母亲把鸡放进装笼，压上破盖垫，和大姐抬到当门里，鸡们在里边挣扎。猪叫、鸡叫、鼠窜，带给家人极度的恐惧。
　　天空，像锅底一样扣下来。
　　雨水。像从地底下冒出来似的。往当门里涌。母亲用一块板子堵住屋门口。
　　“你照看着点孩子们，我去炳武家看看，炳武不在家，光四个孩子和他娘，肯定害怕。”父亲去的时候，我跟出来。
　　”你跟着乱蹿蹿什么？“母亲在后边喊。
　　炳武叔家在我家西边，隔着一个门。我家和他家当中是块空闲地，还没有人过来盖房。
　　他家进水了，芝姐正往外泼水，一只白兔跑进当门，芝姐拽着兔子耳朵就扔了出去，说：“死兔子。”白兔发出一声惨叫，芝姐的脸上也是眼泪。
　　“好好看着别让水进到屋里，看事不好，就撤到庄里去。”父亲拿起铁锨捅了捅阳沟，堵塞的水，才鼓了出去。
　　我家门前是一条小土沟，沟里的水早就平了。放眼望去，依稀见明晃晃的水光。
　　父亲喊过来东邻俭叔，他俩坐在当门里，商量着对策。父亲和俭叔一个人喝了半瓶子诸城白酒，说，热乎热乎，这阵势，危险。
　　轰隆一声，就听到炳武叔家的东墙倒了。接着传来芝姐惊吓的喊叫声，父亲和俭叔冲了出去。
　　他俩回来的时候，我家的西墙和俭叔家的东墙也倒了。
　　水，忽地大起来。
　　大水打湿了窗户纸，往屋里灌。大姐和母亲用面板挡着，水从面板的两边灌进来。不一会，炕就被水泡了。
　　大哥住在庄里，打着手电过来了。说：“不行，得赶紧向我家去，我看这里不保险。”
　　“叫你娘和你妹妹，快走，我看家。”
　　“我走了，那些鸡和猪，还不得淹死。”母亲的倔脾气又犯了。
　　“大朵（大姐的小名），快领着你妹妹到你哥哥家。”
　　“俺娘不走，我也不走，我死也要和娘在一起。”大姐哭了。
　　父亲背着我，大哥背着妹妹，二姐和二哥跟在后边。我回头看一眼大姐，她一脸坚毅。我看一眼母亲，母亲没有回头看我们。
　　大门外，看不清哪里是路，哪里是水。只听到庄里人慌马乱的，到处是喊声。大哥家和我家隔着一趟房子，一条中心主路。我看到主路上，并没有很多的水。
　　到大哥家，就半夜了。我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我刚出门，就看到宋克恩站在克垒叔家的大门口哭，还光着腚。
　　“哭什么？”我走过去问。克恩年龄和我同一样大。
　　“我家的屋，倒了。”
三
　　回到家一看，我家的墙、过档，俭叔家的墙、过档，还有炳武叔家的墙和过档，都倒了。
　　满天井是土块和泥淌，母亲和姐姐倒安然无恙，就是看着疲惫。没有看到父亲，母亲说，你大大去小河崖你舅爷家、封家岭你姥娘家和彭旺你姨家了，去看看他们淹了没有？
　　“昨晚，有人看见水蛟了，像大牛，两只眼睛像灯笼，就从我们门前经过的。要不是我们行好，我们的家也就淹了。”俭婶站在她家的天井里，对母亲指手画脚。我家和她家通起来了。
　　“要不是有南坝挡着，咱这个庄，都得淹。庆幸得是咱村没有事，只有五户倒了屋，没伤着人。”母亲望着面目皆非的院子，满面愁容。
　　三角地和沟融为了一体，看不出哪是沟，哪是地。几个秫秫穗露在外边，地瓜是看不见了。
　　下午，父亲把舅舅家的孩子和姨家的孩子都接来了。姥娘庄和姨家庄都淹了，还死了人。
　　“他舅爷家没事，屋也好好的。就是他表姑家淹死了一个儿子。”
　　“听说小河崖的贾秀芳救了咱村金仁叔的外甥，叫小双双。贾秀芳的儿子却淹死了。”
　　“是这么回事，他们村想转移到呼兰岭上，认为那里地势高，不会有危险。没想到河水倒流，淹死了好几个人。咱表妹家的孩子就是这么死的。”父亲长叹一口气。
　　“他姥娘家，姨家情况怎么样？”
　　“这两个村挨着渠河，淹得不轻。他姨家的几个孩子亏得天井里的梨树，爬到大梨树上，才拾了几条命。他姥娘庄里都死人了，没有几处好屋了，几个舅家的屋也倒了，牲畜都淹死了。”          “听说峡山水库淹得最厉害，整个凉台都淹了。”
“有人在，就好。东西都是人挣的，等翻盖了屋，再好好干。”　　
   姨家表弟和妹妹同岁，一点没有被水淹的忧伤，早就和妹妹到外边玩去了。
　　“还是些孩子，不知道轻重。”母亲和大姐捯饬着孩子们的衣裳，准备清洗。
　　李秀英嬷嬷和母亲一个村，走过来，说：”老天爷保佑那些不能以的，我家兴和她姑姑，说话半皮呼喇的，喊声救命别人都听不清，他姑父不在家，她愣是保全了三个孩子。她还没出满月，把两个大的孩子托到垛顶上，自己抱着刚生不多日的孩子躲进一个破大瓮里，捡了条命。“
　　“听他大大说，咱庄那个女超霸，谁叫也不走，坐在炕上不动。水濛了炕前，炕都泡透了，就她坐的地方是干的。大水过后，她皮毛未伤。”母亲谈论这些事情最有劲头，站着和秀英嬷嬷拉呱开了。
　　“知道咱庄谁吗？平日就爱给人使坏，听说他坐在一个大缸里，刚漂到一家的过档根，过档立时坍塌，就把他砸死了。”没听清她们说的是谁。
　　“还有闲心插舌头，还不快来晒麦子。”父亲把姥娘家淹了的麦子拉来了，地排车上还有一麻袋水果。
　　“哪来的水果？”
　　“渠河里用手抄，就是一麻袋。河里漂着的都是房梁木檩、家具和牲畜、衣裳、水果。我得先照顾亲戚，只捞点水果给孩子们吃。”
　　我带着妹妹、表弟在大路上玩。大路都被占了，晒着一箔一箔的麦子。麦子又粘又黑，发着臭味。宋兆华哥哥，从东河捞来很多的死鸡和一些木檩，每天都看到他从东河捞回一些东西。
　　“真胆大，河沿往里滑人，要钱不要命。”看到他的女人都这样说。
　　
四
　　我家天天吃那种烂麦子擀出来的饼，咬一口，霉味。还天天吃死鸡肉，是那种洋鸡，都是从姥娘家带来的。姨和母亲天天擀饼，一天要擀很多，除了家里这么多孩子吃的，父亲还得送去封家岭和彭旺给那些守家的男人吃。
   母亲把家中最好吃的，都做给孩子们吃，从来没有呵斥过谁家的孩子。她总是对我们说：“好好待人家，成了没家住的孩子了。”
　　克恩家每人得到一件救灾的衣裳，衣裳很好看，是那种在电影里才看到的衣裳，我很羡慕，心想：”何时我家也可以分到一件？“他家还分到了飞机扔下来的”抗饼“。为什么叫”抗饼“，顾名思义就是抗灾的饼，我是这样理解的。
　　我家也有抗饼，是从姥娘家和姨家带来的，很硬，很好吃。母亲还把坏了的抗饼，做成了面酱。一看到天上有飞机飞过，我和二哥表弟就高喊：”这里，这里！“喊的时候，我们会学着电影里那样，扬着两只手臂，然后不停地摆动。飞机有时在三角地盘旋，就是不扔东西。飞到东岭上时，看到地面平坦，开始扔了。一个个小伞包从天而降，像是天使飞来，那些大一点的孩子就冲上去，冲上去的也有大人。伞包落到他们手里时，他们激动地喊着：感谢毛主席！看到我们跟着凑热闹，父亲说：“别跟人家抢，把东西给那些受灾厉害的人家。”
　　记得上学的时候，给“情不自禁”造句，我总是这样写：“1974年发洪水，毛主席派飞机送来了衣裳和干粮，老百姓情不自禁地流下了热泪。”后来，我发现所有的同学都这样写，感到没有新意，改造别的句子了。
　　大队广播喇叭里，开始播放”贾秀芳勇救小双双“，每天都播放好几遍。
　　母亲开始一整天一整天地擀饼，全村的女人都在擀饼，用好麦子磨好的面擀的。先是送往封家岭，这个村子搬到公路边，开始新建。饼，都是义务送给建筑工人吃的。之后，又开始送往小河崖，这个村也搬离了原地方，改名”新河崖“。母亲她们擀饼擀得手都麻木了。村里那些年轻的，还忙着给受灾的村子做鞋。她们乐于建立别人的新家园，自己的家却顾不上收拾。我们家半年后，才围起院墙。过档迟迟盖不上，简单地盖了个小门楼子。
　　学校的教室倒了，学生在树底下上课。用砖头垒垛，中间担木板子。黑板是教师自做的木板，一米半见方。我经常去二哥的班里听课，记不清他的班主任是谁了。
表弟住在我家的时间最长，和我们感情最深。亲戚有难，父亲勇于出手，这也是他们敬重父亲最重要的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