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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年,老沐还是小沐时,工作分配到我家门口的矿区,两人因此相识。准备结婚时,母亲曾担心地问过这来自异乡的青年,将来会在咱这儿扎根儿吧,在得到他的肯定回答后,母亲才放心的将我嫁了。
婚后我跟他回山东老家探亲,带回了北方地区不易见的一块竹根和一些芋头。正是开春季节,母亲将竹根埋在花盆里,将芋头种在园中,希望能移栽过来一些异乡的风景。母亲是个性急的人,每天都要看过来看过去好多遍。园里的韭都割了一茬了,墙根下的那棵刺玫已发出新叶了,窗台上暖阳下花盆里的竹根却始终不见发芽。可喜的是,园里的芋头秧长势喜人,一天一个样儿。仲夏之时,植株已又粗又壮,叶子像蒲扇,渐渐高过人胸。听说芋头结在根部,母亲好奇地一次次翻开根部的土层,始终不见一个芋头影儿。小沐按老家的栽种习惯,给根部一次次培土,直到霜冻,硕大的芋头茎叶蔫了,垂下了头了,也没见根部结一个哪怕指头大的芋头出来。妈妈最终泄了气,这东西,怎么就在咱这儿扎不下根呢?
最终,这人也没能如母亲的愿在东北扎下根,在东北六年,他就和这两种植物一样不服水土。六年后,我扯着两岁女儿的手,割断了和一块土地28年的亲缘关系,跟他踏上了这一块陌生的土地,来寻找他的根。
小沐一踏上故土,便一头扎进了这片土地的山山水水。这些年,我们的大部分假日,几乎都是在山上或水边度过的。这片闲山寂水也因多了两个频频造访的粉丝,展露出独有的热情。春末夏初,竹山总是会捧给你满山谷的温柔而芬芳的栗树花香;雨后大山松林中五颜六色的蘑菇会从四面八方聚拢来,在各个隐秘的角落向你闪动着诱惑的眼神;庐山的卢敖洞,像考验我们耐心的手握秘籍的黄石老人,任我们屡屡拜访,端的不露一丝行迹;一进深秋的常山,似乎总也挣脱不掉那烈焰一般的红叶热情的拥抱;就连那个无名的小山坡上的枸杞树也如知己般,一到秋天便披挂满身的红果等我们去赴它的约会……我们几乎见过每座山的四季,也见证了有点名头来历的山,在近年开发中改头换面,由自然风情的村姑,变成脂颜粉面的妖妇,使出浑身解数在不多的游客前卖力地招摇……
在家乡的山泉水小米粥地瓜干荠菜饺的滋养下,小沐迅速变身,眼明了脸宽了腰粗了肚凸了,原本瘦削挺拔的身材,立刻变得红光敷面滚瓜溜圆,一身的争先创优的宏大气象,好像是刻意要为这大街小巷飘荡的《好日子》再填一有力的视觉注脚。家乡的水米倒是胜过任何补品啊。
随着数度夕阳几番秋凉,当年的小沐,如今已变成了皱密发疏肉松齿摇的老沐了。然而,老沐的山水嗜好却丝毫不减当年。
近年来,私家车越来越多,每到假日,大家常常三五家结对,组成自驾游,声势浩大地向风景名胜进发。我心里颇为羡慕,感觉同样的照片,一旦有了异域的背景和名胜的烘托,形象也就有了品牌的味道,肌肤似乎提升了几分亮度。老沐却丝毫不为所动,每次带我去的都是离家门不过二三十里,草木丰茂人迹罕至且不需门票的地儿。我笑他抠门儿,不舍得钱花。后转念一想,古人不是说过嘛,“会心处不在远”,只要用心用情去体物赏景,处处景物皆可以亲人,都可以怡情,而不必舍近求远去寻什么奇山异水,去挤那些名胜地看人头观喧嚣。欣赏自然风景关乎人的审美情趣,体情品意,关乎人的思想修养,一片自然景色,便是一个心灵的世界,一个心灵世界丰富的人,登山则情满于山,观海则意溢于海,望秋云,神飞扬,临春风,思浩荡。所以我便严格要求自己,把这种时下颇有些时尚感的“穷游”,作为培养自己审美情趣的方法和途径,希望能配得上老沐的审美品位。这样一想,物质的老沐便在我心里倒下了,精神的老沐站了起来。一样的山水落到眼底,则有了不一样的情怀。当我披着几十块钱的大花披巾,登双“双星”帆布鞋,撑着十几块钱的太阳伞,啃着两块钱的大面包,随着老沐走在青苔覆阶静寂无声的山路上时,满眼的是悠然古朴,满心的是时尚浪漫。
可是,任我如何努力,似乎总是对不上老沐的审美路数,那些俏石奇松、飞瀑流泉、山花红叶留不住他的脚步,老沐的心思总是在别处。
山野里的老沐会变成一个健谈的人。他叫得上许多花花草草昆虫小鸟的名字,而很多竟是书上找不到的普通话里没有的方言名字,甚至他也说不清他的准确发音。他教我辨认各种野菜,山菜他小时候吃的最多,妈妈采回来,用开水烫过,切成细末拌上豆腐做菜包馅。几根纤长的叶片托着顶部一朵黄花的,叫板长腿,蘸酱吃最可口,女儿称其为爸爸最爱的“长腿美人儿”。山路边扯着长长的藤蔓,像豆角秧的植物,过去家中菜园里妈妈用它捆白菜。菠萝枝叶是最好的烧柴,每天放学后都要和小伙伴们去背回一大捆,备做第二天的烧柴。中午放学间隙,就能跟姐姐摘回半筐酸枣,在开水锅里一滚,退出核来,可换些零花钱。那高高的一簇簇在风中摇曳有股清香味道的山草,过去人们割回家苫屋顶,山草坚韧不易烂,用山草苫顶的房子要比普通的房子多卖很多钱,用来铺炕冬暖夏凉,用它蒸馒头比麦草更有一种清香的味道。那种黄橙橙的山菊花,摘下花头洗净晾干,泡菊花茶做菊花粥;也可以装枕头,散风清热、清肝明目和解毒。那种山草药,哪家的孩子受到惊吓,用它煮水喝,很见效……每次上山回来我们都会满载而归,春天,带回的是一大包一大包的山菜,夏天各种野草棘枝,秋天半篮子酸枣、黄橙橙的野山菊,初冬扛回一捆山草……
这些准备派上大用场被请到家里来的风尘仆仆的客人,起初被老沐爱惜地放在家里显著位置,任那清新的山野气息弥漫充溢了整个空间。后来因一时功用无着枯萎凋零,渐渐退置到某一个角落里,直至山野之气褪尽,被渐渐遗忘,最终融进时光与灰尘中,被清理掉不见了踪影。
你若现在来我家还能一睹这样的怀旧景致:阳台上两只高粱秸串编的圆形方形盖顶上,分别晾晒着枸杞和野山枣,东南角圆形瓦缸里斜插着一捆山草和两根瘦瘦的毛竹,西面的墙壁上垂着一串讨喜的红辣椒……
这些草木风物异乡的山上也有呢,他不恋,他怀恋的原来并不是风景,他怀恋的其实是风景里的那些故人,那些往事,那些情感,那种生活,他怀恋的是他的旧日时光。他从异乡跑回故乡,寻遍故乡的山山水水,寻遍周边一草一木,他皆是在找寻他的旧日时光。他回到了故土,却没有找回真正的故乡,真正的故乡是没有人能返得回去的,异乡与故乡不只是空间的游移,还有时间上的断层,你看得见故乡苍茫的来路,但循着记忆中的脚印却再也走不回那片精神的故园了。即便你踏着故乡的土,抚着故乡的物,啜着故乡的泉,挽着故人的手,但是情移境迁,暮歌里走过的淡淡的岁月早已成为梦幻。
这样想着,心头不禁升起一丝悲悯,为老沐,也为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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