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 婆 婆婆天天纳鞋垫,一家十几口子,脚的尺寸都装在她的心里,身体好时,一个月纳两双,身子弱时,几个月纳一双,从未间断。到了年根儿,每个家人都能分双新鞋垫,大儿领的是“步步高升”,小儿领的是“出入平安”,其他人便没有什么分别了,一律铜钱花样,中间一株牡丹花的,或是一枝梅花的,或是某种臆想的花。入门的新人,都以领到这份礼物为恩荣,这就有了长辈悦纳的意思了。 办公室里,我时不时地亮出鞋底给大家,瞧瞧,俺婆婆给纳的鞋垫,密密的针脚,素雅的图案,全是手工,俺婆婆今年八十六了。随即引来一阵啧啧之声。 孙女笑笑要去大连工作了,奶奶把两双鞋垫塞到她手里,喃喃自语,以后就做不动了,趁早多做下双给你。孙女捧着鞋垫,眼睛湿湿的。这回的图案可不比寻常,一双是淡粉色鞋底,衬着大朵大朵的艳丽的牡丹蝴蝶,一双是红艳艳的底子,衬着圆鼓鼓的石榴。这是出嫁女孩才用的色彩和图案。孙女一直学习工作在外地,一走就是小半年,老人家身子骨儿眼见得一天弱似一天,孙女每次离家,奶奶总似有一肚子心事。离得愈远的,心扯得愈紧。 刚刚过了生日,婆婆就再次住进了医院,两个姐姐一步不离地服侍左右。初住院的那几天,婆婆心绪不宁,吃不下饭,姐姐们很是焦急。我一去,姐姐就把喂饭这活儿让给我。婆婆每咽下一口饭,都要消耗好大的力气,但她总会给我这个媳妇面子,会振作地吃下去,像尽量协助媳妇完成任务似的。婆婆有两双儿女,我嫁的是她最小的儿子。婆婆待我似与别人不同,我觉得多半是因我娘家离得远而受到特别的怜惜。婆婆身体爽利时,干净利索,讲究规矩礼数。即便病势沉重住在医院病房里,洗脚也要避开外人,不当着儿和媳大小便。婆婆心里,儿是儿,女是女,媳是媳,什么时候都拎得清。 婆婆病势转轻,被哥嫂接回家中照顾。周日去看婆婆,感觉婆婆有些异样。她时坐时卧,时睡时醒,嘴里顾自嘀咕着什么,含混不清。枕边散放着一些绣花线,还有一双未绣完的鞋垫。刚绣了几片叶子和花瓣,粗枝大叶的,针脚也颇为凌乱,大不比从前了。我不禁怔了一下。 夏天曾把婆婆接到我家住过一段,那时婆婆还硬朗,住了一夏,也纳了一夏的鞋垫。纳得那个针脚啊,比缝纫机跑得还整齐细密。我找了条旧棉布床单和婆婆一起打戳子,将打好的白面浆糊抹在全家福镜框的反面,抹一层浆糊铺一层棉布,婆婆一头我一头,将布面赶得平平整整。一边打戳子,一边拉呱着家常。婆婆说话间,一脸盈盈的笑意,阳光温柔地洒落,一头雪白的银丝亮闪闪的。 打好的戳子晒在明晃晃的太阳下,吸足了阳光的戳子光滑亮泽,空气里流动着面糊和棉布清新甜稠的气息,看着,脚底下就传上来一股浓浓的暖意。 好大一张戳子啊,婆婆按照家人各自的尺寸,裁出了一大摞鞋底,还特意给我裁出一双,让我学着做。我足足忙活了大半个假期,勉强绣完一只,可是中指尖被针磨出一层糙皮,眼睛瞪得发花,另一只便被我弃之一边了。 每次去看婆婆,婆婆总会问,那只绣完了吗?我答,上班没时间做了。 下一次婆婆又问,另一只绣完了吗?绣完了我再给你一双底子。 只有这一次婆婆没问。 婆婆认不出我了,认不出我了。 我不甘心,一遍又一遍地问,妈妈,我是谁呀?婆婆说,你不是小青他娘嘛。小青他娘是老家的邻居,不知为何突然间占了我在婆婆心里的位置。你有几个孩子呀?四个。都叫什么名字呀?婆婆念叨出的是四个儿女的乳名,然后又现出了很茫然的样子。婆婆突然穿越回过往的时空里,记忆里还原的竟是几十年前的模糊影像,从前老家的草屋羊圈,天井场院,屋檐前的花椒树,窗根下的圆磨盘,还有在其间跑来跳去的年幼的嫚和儿…… 那段时空里,哪有媳妇的影子呢。 婆婆躺下睡了,睡得一点不宁,两只手兀自在无物的空中忙碌个不停。一阵儿像缠线绕来绕去,一阵儿又像在做针线。婆婆的模糊意识里,还想着那摞没纳完的鞋垫呢。婆婆的手,本就瘦削,经过这一病,筋骨凸露,触目惊心。我攥着婆婆的手,心一阵紧似一阵,泪止不住往下落…… 婆婆的小儿回来了,见我悲戚戚的样子,忙问怎么了。我说,妈妈认不出我了,认不出我了。 医生曾告诫过,婆婆会出现小脑萎缩的症状,怎么会这么快?怎么会这么快?他不信。 我拉他到婆婆跟前,妈妈,我们是谁呀? 婆婆笑了,好像不屑回答我的问题似的,不是笑笑爸笑笑妈嘛。 往常的婆婆霎时间又回来了,又回来了,此时安安静静端端正正地坐在床头,刚才的一切,好像都是她跟我开的玩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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