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鲜

五莲于同坤 · 发表于 2014-8-29 17:51:38

                                         六月鲜
                                            于同坤/文
                                       一
   初冬的日头刚出东山坳，照着山阳庄暖洋洋的。
   田园扛着镢锨向承包的十亩桃园走去，一只灰喜鹊落在前面一颗大桃树上。“喳、喳”冲田园叫了几声。
   喜鹊叫，喜事到。难道有什么喜事？田园自语道。
   呦，田园大侄子，你可来了！田园刚到地头，邻园的六月鲜就大声嚷嚷着：快过来，婶子和你说个事。
   啥事啊？婶子。田园放下镢锨，走了过来。
   你今年是不是二十四岁了？眼瞅着快过年了，又长上一岁。俗话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婶子给你说个媒，介绍个媳妇，中不？六月鲜说这话时，瞅了瞅刨地的闺女桃花。
   田园望了望桃花，两人从小学到初中，在县技校林果专业毕业，一直是同学哩，难道会是桃花？田园一口应承下来。
   中，中，有婶子做媒，俺田园一百个放心。为啥哩？田园心里有数，这六月鲜，是方圆十里八疃数一数二的媒婆。五十来岁的女人，半老徐娘，风韵犹存，两条腿能颠能跑，尤其是一张嘴，能说会道。若女方嫌男方穷，她则说穷些怕什么，人穷志不短，关键看人品；若男方嫌女方丑，她则说，俊的能当饭吃，关键看她会不会过日子······反说反有理，正说正有理，经她说的媒，几乎百分之百成对。有闲人给她起个外号叫”六月鲜"。她听了也不恼，鲜就鲜，没我这张鲜嘴，这几年有多少小伙得打光棍？
   这孩子爽快，应承得痛快。想当年，你爹和你娘还是我给撮合的呢。唉，可惜两个都没福，做了短命鬼。说着，差点掉下泪来。
   婶子，你看你——
   好啦，旧事不提了，我这就给你说媒去。临走，六月鲜回头冲桃花喊了一句，桃花，今上午把地刨完，有事的话打我的手机。
   田园过去夺过桃花的镢头，刨了几下，说，桃花，婶子给俺说媒哩。我又不聋，早听见了。婶子看出咱俩从小就轧合得好，给点破这层窗户纸？你想得倒美。桃花望了望树上的灰喜鹊，田园，都快过年啦，这喜鹊咋还含着树枝搭窝呢？是啊，桃花，咱俩也不小了，也应该建个快乐窝了，对不？就你贫嘴！桃花拾起娘的镢头，两个人并着肩吭哧吭哧地刨起地来。
   田园望了望天上的日头，掏出手机一看，呦，真快当，快12点了，该吃晌午饭了！
   到俺家去吃呗？爹一个人在家，我给你们做好吃的。
   不啦，我一个人将就将就算了。田园收拾农具刚要走，一抬头，说，哎，桃花，这棵高桃树有害虫呢，树枝枯死了，回头我给锯去？
   谢谢啦，俺爹下午就来修剪哩，去俺家吃呗？桃花剜了田园一眼。
   不啦不啦，我回去还有等着婶子的喜讯呢。
                  二
   六月鲜来到洼里庄的春妮家。这春妮和田园也是初中同学，毕业后春妮去了镇上的地毯厂上班。挑肥拣瘦的，一直没寻个合适的。春妮娘正为这事发愁。一见六月鲜来了，哟，老姐姐，贵客临门，准是好事来了。麻利地把六月鲜拥到炕头上，赶紧端茶递水。
   六月鲜上炕一盘腿，说，大妹子，你家春泥有主了吗？还是没有，我这正愁着哩。呀！——是哩，她和俺家桃花是同学，也得二十四、五岁啦，在咱庄户地里，就算个老闺女啦！春妮娘说，可不是吗？她也谈了几个，横挑鼻子竖挑眼的，真拿她没办法。哎，我说大妹子，你说俺村的田园小伙子怎么样？人家田园一表人才，懂技术会管理，广桃子今年就卖了好几万哩。是不是那个没爹没娘的光棍小伙？俺赶集时曾见过他和春妮说话，壮实，还挺热心的。中，哎，光俺说中，不知道春妮中不？
   春妮什么号码？我打个电话和她拉咕拉咕。六月鲜掏出手机。电话打通了，春妮说，是婶子，行行行，我一百个放心。谁？是田园，俺们是老同学，他的情况我清楚。好，有空见个面，中中中······
   怎么样，大妹子？六月鲜挂了手机。啊呀，你真是菩萨面子，俺那闺女还真听你的。你慢悠悠地喝茶，我弄几个菜，咱姊妹俩喝上几盅！不啦，人家田园还等我回话呢。背不住老姐姐多跑几趟腿，多操心。你也真是的，该吃晌午饭却要走。
   以后吧，等把事办成了，咱像模像样地喝喜酒。噢，对了——六月鲜要过纸和笔，刷刷写了几下，递给春妮娘说，这是我的手机号码，有事打电话联系。
                     三
   六月鲜往回走到半道上，手机响了，是春妮爹打来的，大妹子，我刚回到家，你不吃饭就走，真是的。我这不是忙乎吗？捞不着吃饭哩。
   大妹子，春妮娘和我说了，我寻思了一下，小青年是中，可咱庄户人都兴要彩礼，我看也别要多了，五万块，怎么样？
   六月鲜一听火了，说，你是卖闺女还是咋的？这方面的行情我懂，顶多两万块，中，你就说个痛快话，不中，就拉倒，我还懒得操这份闲心！
   春妮娘夺过电话，说，中，中，老姐姐，你看着办就行了，她爹不会说话——
   啪！六月鲜挂了手机，什么德性，人家田园这孩子，可是方圆十里八疃数得着的青年，要不是没了爹娘，还用得着我给说媒？
   六月鲜边走边寻思，掏出手机，摁了田园的号码。田园吗？
   是婶子，那事情怎么样啦？
   人家姑娘同意了，说是抽空见个面！
   啊呀，这么快当，婶子，真是太谢谢您啦！
   先别恣过了头，她父母说要五万块彩礼钱，是我硬压着降到两万，你细细琢磨琢磨，有个思想准备——也是，也没个人和你商量。
   婶子，我听你的，不用琢磨了。等会儿，我去信用社代办点老田家取钱，一霎霎，就给你送过去。
   田园，婚姻大事，一辈子的事，可要好好琢磨琢磨······话还没说完，田园那头早挂了。这孩子猴急，真是的。
                     四
   六月鲜赶回家刚吃午饭，田园骑着摩托车赶来了。
   婶子，你点点。田园说着，递给六月鲜——一个裹着的红毛巾包。六月鲜接了包，拉着田园来到里间，掩了门。打开红毛巾，是两摞钱，贴着封条。
   婶子，你点点，我刚从老钱叔那里取出来。六月鲜朝右手大拇指和食指吐口唾沫，刷刷刷，细细地点了三遍。对，两万块，我给你打个收条。婶子，不用，您咱还信不过。不中，当面银子当面钱，这些事，你婶子我经历的多了。六月鲜给田园打好收条，又细细地用红毛巾包好，装进棉袄里面的内兜里，又摁了摁，鼓鼓的，硬硬的，两人出了里间。
   桃花爹喝着茶，桃花捧着一本小说，歪着头问田园，田园，啥事，你们搞得这么神秘？
   就不告诉你！六月鲜冲桃花爹喊，老头子，别喝茶了，你看看表都三点了，快去桃园干活吧！
   桃花爹放下茶杯，说，我知道，一会儿，我去修剪，桃花说有棵老桃树枝子枯死了，我去锯掉它，用不了多霎功夫。
   娘，又要去哪？桃花问。
   去春妮家。六月鲜说完，摁了摁棉袄，走了。
                     五
   春妮？桃花心里一惊，莫不是娘把春妮介绍给田园？桃花一急，问田园：俺娘给你介绍的是谁？田园纳闷，心里说你还装不知道？嘴上却说，俺也不知道是谁，光听婶子说人家要两万块彩礼，这不，我给送来了。
   桃花扭头问爹：爹，你要过彩礼钱？
   桃花爹一愣怔：傻丫头，爹啥时要过？
   哎呀，刚才俺娘说去春妮家，一定是春妮呢。田园，你这个书呆子，也不问问是谁，就给人家钱，这可怎么办？爹，你说，这可怎么办?
   看桃花急成这样，桃花爹看出苗头。唉，孩子，是你的，总归是你的，不是你的，怎么强求也不是你的，看你们的缘份吧！说完，起身去天井扛把梯子，腰间别上把锯，去桃园了。
   田园，这可怎么办？你实话说，你心里到底有没有我？这个节骨眼上，你说实话！
   有你，怎么没有你！我以为婶子介绍的是你，拿钱才这么痛快！
   傻子，真是十足的傻子，哪有丈母娘给自己闺女说媒这段理？你平时脑子挺聪明的，怎么一下子糊涂起来。桃花眼泪汪汪，哭得脸像熟透的桃子。
   田园一把搂过桃花，手背擦了擦桃花的眼泪，说，没事的，大不了那两万块不要了，我也要娶你。
   那人家春妮知道你反悔，心里啥滋味？咱都是同学，打小一块长大的。
   为了你，也顾不得她了。
      都怨你，也不早和俺娘提提咱俩的事。
      好了，别再生气了，嘴巴能挂个油壶——田园的嘴唇堵住了桃花的嘴······
                                          六
   不好啦，不好啦，桃花，桃花在家吗？村文书山药蛋大声嚷嚷，向桃花家跑来。
   桃花整整头发，站起来，啥事，你这么慌张?
   你——你爹，从树上掉下来，估计——估计摔断了腿。山药蛋又嚷着。
   田园一脚踹开摩托车，带着桃花，一溜烟去了桃园。
   爹！爹！你到底咋样？桃花哭着、喊着。桃花爹面色发白，上下牙直打架，一句话也说不出。只是蜷着身子，双手紧紧抱着右腿，早来的村民围着他，干着急，也没有办法。
   田园见状，掏出手机，拨打120，山阳村离县城近，五分钟后，120救护车赶来。医护人员抬着担架，众人抬头的，托腰的，扶腿的，七手八脚把桃花爹送上车。田园说，桃花，你跟着车先去医院，我给婶子打个电话，立马赶去。
                                                   七
   六月鲜正在春妮家中，春妮也在家。春妮爹说，大妹子，在电话里不好细说。但你想想，田园这孩子是不孬，但他没爹没娘，守着个旧房子，这不明摆着，一结婚，盖新房，买家俱，彩电，冰箱、洗衣机，没有个十万八万的玩不下来。你说，他能有这么些钱？
   你是看中人，还是看中钱？庄户地里勤抓闹，我就不信，凭田园和春妮两双手还盖不起新房？
   那是结婚后的事，可眼前，这不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吗？
   你真是——我说了这么多年的媒，头一遭碰到你这样当爹。给个痛快话，春妮，到底中不中，不中，我就回头和田园说说，可别耽误了人家的青春！
   俺倒是愿意——可是爹——春妮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哼。
   中就这个数，一巴掌！春妮爹伸出右手比划着。
   你——你这号人，钱都带来了。说反悔就反悔，撒泡尿再收回去，真没见过你这号人！六月鲜正在气头上，手机响了，是田园来的。
   婶子，你在哪？
   我在春妮家。
   婶子，你等着，我骑车过去接你！
   咋——你咋来？
   大叔从树上摔了下来，送医院了。
   啥？严重不？
   你先别着急，我立马过去。
   六月鲜起身往外跑，临走，撂下一句话，中就打个电话。
                     八
   田园骑着摩托车带着六月鲜赶到医院。直奔急诊室，一看，桃花红着眼睛，眼泪扑撒着，在门口挪过来挪过去。
   咋样？六月鲜问桃花。
   你整天忙这忙那的到处乱窜——手术快一个钟头了，等得我心急火燎的。
   桃花，别着急，相信医生，再说，咱光着急也使不上劲呀？田园拉着桃花坐在走廊边的椅子上。
   手术一直进行了四个钟头，急诊门开了，田园忙问，医生，怎么样？医生脱着胶皮手套说，幸亏送来的及时，要是再晚来半个小时，伤者的腿可就难说了。六月鲜拉着医生的手，扑通跪下，医生，你们可要尽力呀，我求求你们了！医生笑了，扶起她说，是小腿骨折，手术很成功，再观察半个小时，护士们会安置到病房护理。
   这时，手拿单子的女护士走过来，说，谁是病人的家属？
   六月鲜忙答，我是，我是。
   这是药费单子，请赶紧去交押金。
   坏了！六月鲜、桃花。田园都一愣，光惦记桃花爹的伤情，谁也没有想到钱的事。六月鲜心里想，庄户人，有什么别有病，没什么也别没钱，在这个节骨眼上，可咋办?
   田园却想起来了。婶子，今晌午头我给你的两万块钱呢？
   六月鲜忙用手摁了摁棉袄，硬硬的还在，忙不迭地掏出来。可是，田园，这钱是你的——
   婶子，啥也别说了，快救人要紧，押金交不上，会耽误治疗的。

   六月鲜把钱递给田园，说,你们俩去办吧，我有点头晕，在这等她爹出来。
   田园和桃花交上押金后，上街买了暖瓶、毛巾、脸盆等，一人提了一袋，田园还买了些水果，一箱方便面。
   回来时，桃花爹已被安置到重病区，脸色有点返红，只是闭着眼，哎呀，哎呀地呻吟不停。六月鲜桃花田园三人细心护理，一宿没合眼，谁也没吃东西。
   经过一夜折腾，六月鲜竟病倒了，发起高烧，躺在病床上，挂起吊瓶。
   三天后，六月鲜病好了。桃花爹也开始能吃饭了。田园出去买了只炖熟的鸽子，桃花一勺一勺地喂着。
                              九
   六月鲜说，多亏了田园的照顾，真是个热心人。
   娘，还有我呢？桃花嗔道，一家人笑了。
   田园，看你瘦了圈，也要好好吃饭。六月鲜疼爱地说。
   我饿不着，早寻思好了，等大叔出院那天，咱去山城大酒店摆上桌庆祝庆祝。
   就你烧包，充个有钱的——对了，娘，你给田园说的媒咋样了？桃花有点幸灾乐祸，心说，这把田园的彩礼钱花了，看娘咋办？
   田园，婶子躺了三天，也寻思这件事，越寻思只有这么办才能成功。
   咋办呢？婶子？田园笑着问。
   不瞒着你们了，给你介绍的对象是春妮。
   春妮？田园和桃花同时叫了一声。
   春妮倒是愿意，可态度有点勉强。都怨她爹那个老顽固，本来说好两万彩礼钱，最后变了卦，非要五万不可。这样吧，婶子给你出个好主意，瞅空问问春妮，只要她同意，你叫她带上身份证，也带上你的，直接去县民政局办理登记手续。《婚姻法》有规定，婚姻自主，只要双方同意，任何人不能干涉。嘿嘿，等生米煮成熟饭，春妮爹有再大的能耐也无法反悔。我再补齐两万块，给春妮爹送去。嘿嘿，就等着喝喜酒了！嘿嘿，这个主意一般人是想不出来的。
   娘，你胡说些什么？桃花杏眼圆睁，眼泪都快出来了。田园也一头露水，是好主意，还是坏主意，去找春妮，岂不是误了桃花？
   是你的，总归是你的，不是你的，怎么强求也不是你的，就看你们的缘分了。桃花爹在一旁笑着说，田园，你婶子给出的好主意，还不快抓紧办理？
   爹，你怎么帮衬着娘说话？桃花瞅了爹一眼，一看爹一个劲地朝自己使眼色。桃花黑眼珠转悠着，眉头一皱，计上心头，立刻恍然大悟，捅了田园一锤，是哩，是哩，娘说的是好主意，真是好主意哩！
   桃花拉着田园的手，蹦着跳着向外跑了。
   桃花，干啥去？
   娘，我去送送田园。
                                    十
   爹娘，请你们吃喜糖。桃花和田园回来了。桃花剥了一块放在爹的嘴里，又剥了一块放在娘的嘴里。娘，甜不？
   六月鲜含着糖，说，傻丫头，人家田园登记，却把你恣成这样，田园办成了？
   婶子——噢不，得叫——很顺利，办成了！
   我就说是个好主意嘛，年轻人办事就是脆快。快拿相片我看看。
   田园把烫金字的红色结婚证递给六月鲜。六月鲜喜滋滋地打开一看，脸”刷'地一下僵住了，糖水从嘴角边淌了出来。相片上怎么会是田园和自己的闺女——桃花？擦了擦眼睛一看名字，明明白白的是田园、桃花。“呕！”差点被糖块给噎着。
   桃花赶紧给六月鲜捶捶背，怎么着，娘，感谢您的好主意，一般人还想不到呢！
   六月鲜扇了自己一巴掌，哎呀，我呀——
   田园，还不快叫——桃花对田园使着眼色。
   爹——
   哎！桃花爹爽快地答应。
   娘——
   六月鲜的脸上白一阵，红一阵，哎！——
   嘿嘿，哈哈，嘿嘿，哈哈······
   窗外，晃悠在桃树枝上的灰喜鹊也跟着直叫唤：“喳喳，喳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