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那个小村子多的是黄泥头——这其实就是一种黄土,不过乡亲给它一个别致的叫法。 村子给土岭或者土山拥着。岭脚下都是黄土,厚积成崖。村子恰似一个安静的婴儿,裹在黄土崖的襁褓中了。 乡亲按方位给这些黄土崖各起个名字:南崖、北崖、东坪、西大地。 乡亲既是种地为生,也就以土为命,把土看得异常珍重。平常口头上无不说土脏土丑受土的累,可是若有人到谁家地头儿上掘一锨土,给这人家发现必要讲究个明白说法,甚至发扬语言暴力较量拳脚棍棒功夫也在所不惜。因为珍重土地,也就对土似乎有很深的研究,什么样土地适合种什么庄稼,一种庄稼到各样土里各会有什么收成,乡亲似乎莫不铭记于心烂熟于胸;因为珍重土地,南山北岭这沟那岔儿都是什么土有怎样厚薄粗细,莫不能掰着指头如数家珍似唱自家儿女小名儿。 村子既处山岭,各色土似乎都能找到一点踪迹,岭顶的白沙土,岭腰的粗黄沙,沟底的棕壤,林边湾沿儿上的黑土,土有五色,色有混杂。然而各色土中,乡亲尤珍重黄泥头。 黄泥头的地里最长庄稼。黄泥头土质细腻,少沙石颗粒,存肥水,保墒能耐好,抗干旱。庄稼长在黄泥头里,如孩子生在粮食囤子里,不愁吃不愁喝。大旱之年,劳累的乡亲坐在有些寂寞的场湾里,总要感叹那句感叹了多少年多少次的话:还是黄泥头地全活人哪!1980、1990年代,村里隔三差五抓阄儿调地,每调地乡亲就都想调到自己家黄泥头地,调不到的人心里失落,却不忘给偶尔调到的人家道喜,说还是您的手气好啊!这调到的人家厚道地回到,风水轮流转,下次就该您了。可是往往风水给无良之人绑架了,把黄泥头地转成经济田,押作难填之欲壑的苦力了。 黄泥头粘性好,乡亲就拿它做盖屋砌石头墙的粘合材料,又因它细致,就用它来抹墙面炕面屋顶,用它做压场的皮子。谁家想做泥灶,土坯,无不喜欢就地取材挖来这种唾手可得的黄泥头。 村边直立着的黄泥头崖,也给乡亲送上便利。过去村里各生产队的地瓜井子都是挖在这上面的,从崖的断面处挖进去一段通道,有直有曲到十几米深,两边壁上再凿出一个挨一个的窄窄的开间,用作储藏室。土崖的顶上还开出朝天的气孔。深秋乡亲把地瓜收进去,来年春天把封土的井口气孔打开,取出来的地瓜新鲜完好少有坏烂。这些黄泥头井子有的到现在还在用着,那些种姜人家在里面藏姜规避风险待机撵行市。 小孩子也喜欢黄泥头,雨过天晴,都招聚到一起,挖黄泥捏各种好玩的东西。小猫小狗小鸟之类,捏出来晒到窗台或者墙头上,是自家灵巧的炫耀;小盆小碗小桶,晒干了可以盛各种心爱的小东西,甚至栽一株草种一棵花养半天小鱼小虾。更经常的是,捏大大小小厚厚薄薄的碗儿做打碗儿的游戏,比赛谁的碗儿摔爆得更声大响脆。 然而黄泥头也有令人讨厌处。到雨后的庄稼地里干活,脚下的黄泥全不懂得体贴人意,一味地前仆后继对鞋子发动爱情攻势,纠缠得主人恨不得甩掉鞋子成全这两个腻烦的冤家。而微雨下的黄泥头小路,更是喜欢捉弄人的小主儿,百般提着屁股试探小心,也往往躲不过它的“脚底抽泥”。 不说矫情话,大人们珍重黄泥头,我们小孩子却到底觉得只是平常。 到脚步能走出村子走得更远一些,有意无意也就看到了别的地方别样的土。近一些的桃园的岭上多的是掺杂了黄沙的黄土,据说这里花生的产量很高;程各庄的土是鲜艳的胭脂红,初见之下我都不敢肯定那也是土;诸城自来的富庶之地相州,田里的土是一色的半黑半棕。 一县之内,水土亦各有特色。我开始觉出我们那个小村子的黄泥头土的别致性格。 我曾追想,这些黄土哪里来的?风搬来还是水冲来?我们这个小小地方眼见得既无朔风沙暴也无大江大河。虽说有山有岭,然而这样的海拔不过二三百米名不见经传的所谓山岭,能有造出这样厚积的黄土的能耐?直教人怀疑。 我不得不用神奇的眼睛看着家乡的黄泥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