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校里前前后后有过三四个老崔。然而曾经老崔这名儿被一个人占了,谈话间一提到“老崔”,无须加特意的说明,人们心里就知道这人是谁,而绝不会把此老崔与彼老崔相混淆。 第一次见老崔,是我毕业回初中母校报到的那一天,他跟校长同在校长室。略略谈过几句,校长即不再吭声,一直微笑着的老崔从旁问我:你还能认得我吗?我看看他轻轻摇头;他紧追不舍,说我给你们那个班上过一节公开课呢,你不记得吗?我老老实实再摇头且愚鲁至极地说不记得。然而他依然微笑着,细长眼睛,眼神很温和;张着圆嘴角的阔大的嘴,给人门户洞开的感觉。后来他带人给我收拾了一张还散发着浓浓的清油味儿的新办公桌。 日子一个个过去,渐渐跟老崔相熟起来。他那时是学校的副校长,针头线脑的事都由他跑上跑下。他似乎没有脾气,也没有多少话,总是眼睛长长地微笑着,笑声轻柔而短促,还张着圆嘴角的阔大的嘴;若是坐下来笑的时候,肩膀和腿还要伴随着微微抖动几下。他写很好的字,不少教室里和外墙上的板报的报头都是他的手笔,线条柔和,字形圆肥,与他自己高大瘦硬的外形相映成趣。一次市局里一位矮胖的领导到学校里来,各处看看,注意了老崔的字,问这是谁写的,这么馕?这事从此让我们明白了“字如其人”的道理在表达上的粗疏。 老崔有一个幸福的家庭。他不是我们本乡的人,他的家去学校有近二十里地,家里有务农的妻子和上学的儿子。据说他的婚事是父亲早就给定好的,岳家是父亲的相好,老崔考上师范后,人们按常理都认为他既跳出农门端上了铁饭碗,他的这桩婚事就成了门不当户不对,迟早得散。然而老崔家的幸福显然违背了乡村里的常理。老崔的妻子应当是理家的好手,家里一般的农活儿总不拖累他。一位同事一次路过老崔那个村顺便去访一访他,进屋见他独自一人倚在被垛子上看书,就问嫂夫人去哪儿了,老崔答曰去地里干活儿了,问你怎么没去呀,答曰她不让我去,问为什么不让你去呀,老崔一本正经地答曰她觉得得对我好。被人心疼得幸福糊涂了的老崔真是率真得可爱。 老崔一直担当着学校里这样那样的领导角色。有两年曾是校教研室的副主任,因为有语文教学的出身,就分管语文及相关的文科教学;学校一心要创成绩争名次,教研室就只是批卷算考试成绩。小小教研室三个人,印卷组织批卷核算,一场考试下来,辛苦难言。曾有一小段时间,我参与了里面的工作,见老崔批卷与另两位老师格外不同。他总是不急不慌,先坐在椅子上仰面默默喷云吐雾,当别人好容易忙出个大概来,他这边才把烟屁股一踩,起步加油,然而一起步就是高速度,三下五除二,他甚至能抢在别人前面把卷批完。那两年我们跟先进的乡镇联考,文科方面总能有些许亮点,老崔在这里面是有指点之功的。那时候我也想,那样严苛的考试,严酷的比较,动辄与经济挂钩的所谓管理手段,难道就应该是教育的本来面目?老崔工作上的某些不便明说的柔性做法难道不是在给碰撞得咔咔作响的齿轮涂抹润滑油?我从心底里暗暗佩服老崔。 尽管吸烟很凶,老崔却少见咳嗽,面上也不见明显的瘾君子相。他日日衣着齐整,一双黑皮鞋总擦抹得油光铮亮。他整个人给人一种光鲜的感觉。他看上去是那种没什么大毛病的人。然而他住了院,而且转到潍坊,是内里的毛病,开了刀。不过手术很顺利,学校里派去看望的人们回来说,老崔很好,见了他们有说有笑,恢复得不错,过几天就要出院了。然而几天过去,却传来了老崔去世的消息。大家怎么也不愿相信。 接着就听说了事情的细节。老崔住的病房,男女混杂,浓厚的羞耻之心每使老崔在大小便事上为难,当自以为身体恢复得可以的时候,他就坚持要自己上洗手间,且不要妻子陪护,却不料自己在洗手间挣开了刀口,抢救不及,竟与世长辞了! 老崔去世的时候才只四十九岁,上大学的儿子眼看就要毕业了。 同事们至今不时还会说起老崔,说起老崔在校的事儿。我也会不时后悔报到那天对他的不恭,还会想起他写的柔圆的字,他的圆嘴角的门户洞开的大嘴,他轻柔而短促的笑声…… 老崔的大名叫崔焕强。他师范毕业,在诸城东南山里当了一辈子山村教师。他的确曾给我们那个班上过一节公开课,我问了同学,求了证明。我的确是他的学生,但也的确不是个合格的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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