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人还说“三十而立”,我到三十好几才学会理解母亲应当算不上是多么丢人的事儿吧? 母亲快七十了,象村里那些她这个年龄段儿的妇女一样,从来就只知道本本分分地过日子。因为比别人更用心更精打细算些,街坊邻里的婶子大娘们自来就常夸赞我母亲“会过日子”。 然而母亲的“会过日子”,在我年少的情感记忆模板上,写下的更多的却是纠结和无奈。 小时候,吃的总是不够已经足让人苦恼,却又总是那么多管束的条条框框。家里所有的东西都要从长计议,偶尔买一点点猪肉回来,先放大把的盐粒儿炖熟了放起来,每次炒菜炖菜只是削两三片薄到透明的肉条儿,饭桌上越发勾引得馋虫啃得人肚子疼。母亲这样的“会过日子”逼得我无奈只好做家里的小偷。炖熟的肉往往藏在母亲陪嫁过来的橱柜里,而她又是那样忙,三番五次忘记锁上橱柜。我经不住肉香的引诱,见左右无人,悄悄拉开橱门迅速撕一缕瘦肉塞在嘴里,碰到大人们太忙甚至不在家,我一天能成功偷盗好几次。许多年,忆起这段往事,我心里一面快乐自己偷盗和独享的不被发现,一面对家人暗暗生出跟岁月一起滋长的丝丝愧疚。 母亲的“过日子”似乎也把她自己逼迫到了。妇女们三三两两地放工下坡回家,路上总要大叹给家人办饭的难处,中午干两头稀,也还是难以为继。然而经过生产队的萝卜地,她们相互看看对方的脸,似乎都一下子明白出了什么主意,一个跟一个迅捷地猫进地里,慌慌拔出两个青萝卜,把缨子大把拧了盖在萝卜坑上,塞到自己臂弯上的篮子里,或者掖到衣裳大襟下——晚饭桌上就有了热腾腾的飘满了萝卜丝的杂面疙瘩汤。每当跟在母亲身边见此情景,我心里一面替她害怕,一面感到羞耻,可是连我这样的小孩子却也知道,没有萝卜,光是那一点儿粗粝的杂面,要让全家人吃饱肚皮的确太过为难哪怕是“会过日子”的母亲! 母亲的“会过日子”对于我渐渐长大的心胸不能不叫人觉得小气。村干部到家里买一只半只土鸡,买几百地瓜秧子,人家送钱来,母亲总是似乎不假思索地笑笑地接着。我虽还是个不大懂世事的学生,那时从旁见了也暗暗觉得母亲虑事不周,别人家都是巴结还来不及呢,区区一点家常东西竟还要讲究“过日子”,母亲这不是只顾眼前不思长远吗?我有时不免多嘴,母亲却是这样的说法:我凭东西他凭钱,有来有去各不欠,各人挣饭自己吃,有帐不清必得乱。 母亲只上过小学,不会长篇大论地讲什么道理,她偶尔说出的三言两语却坚定异常。然而对于我,母亲的道理毕竟太过粗疏。母亲“过日子”的许多事情,都是我自己先积存心中等待岁月的慢慢淘洗,方渐渐清晰起其中的道理的。 母亲跟邻居大娘拉家常,说起早年日子的艰难,自己拉扯孩子的为难和不易。一大家子人口,我奶奶主事,多少日子才割一点猪肉,还要算计着吃多少天多少顿儿。孩子小又馋,奶奶持家又那样严,母亲没法儿找法儿,把肉炖熟了放橱柜里,故意不上锁,让孩子自己偷着撕扯点儿解馋,那样就谁也说不着了! 我自己成家立业后,为人夫为人父,过着平凡琐碎的日子,也常为衣食事体瞻前顾后斟酌再三。这时节才开始懂得学着从生活的体认里反观母亲的“过日子”。在与一个又一个平常日子打交道的路途上,我渐渐体会母亲当年的辛劳,渐渐理解母亲“过日子”的艰难,想到她做一个母亲给儿女和家人的付出。 在流水般日子的淘洗里,我感到自己跟母亲的心越来越靠近。每有生活烦乱、人情纠结,我必到母亲面前诉说一二,讨她老人家的意见。母亲在人情交接上的宽厚、要强、柔中带刚,每使我深受启发,待人做事心志坚定。近些年来,我越来越感到母亲的“过日子”成了平凡生活夜空的斗星,母亲成了我心灵天空的一种支撑。 年前父亲因车祸住院,我在忙乱中记准了事事跟母亲汇报商量,好使她宽心。几天过去,事情眉目清楚,母亲却打来电话,说几天没见父亲不知道好成什么样儿了,执意要来看看。我赶紧搜罗各种理由好言劝止,末了把手机递给父亲,让母亲能跟他说上几句。父亲接过去,在病床上缓缓侧背了身子,把手机按在耳朵上,刚吐得一个字,声音就发哑,哽住了;他向上的一侧肩头抽动着,象委屈的小孩子一样止不住地欸欸哭了好几声。我心里觉得父亲这突然间真是个孩子了!我脸上在笑,心中在哭,忙到室外走廊凉凉泪眼。那些日子里,手术前后的父亲,在着急忙慌的儿女们面前,表现得出奇的坚强。问他疼他说不疼,问他饿他说不饿,问他哪里不舒服他说都舒服,我们有时甚至也对他的话不免信以为真。到这里才猛然间悟出,父亲情感最脆弱最柔软的一面向着母亲,母亲才是父亲真正的情感港湾。透过玻璃窗望着悄悄说话的孱弱的父亲,我心里既内疚又终觉宽慰。 我的母亲,一位本分过日子的平凡母亲,一如既往地坚守着“过日子”的风范,在儿子曾经不解的视线里,在儿子越来越感到恩情难报的视线里…… 母亲,我的母亲,是我和我们这个家在流动的日子里安稳幸福的港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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