泽福大爷爷姓李,他活着的时候是我们家邻居,现在他的儿子们还是我们家邻居。泽福大爷爷辈份大排行大,他的小儿子年纪跟我般般,可我得叫他叔叔。他唯一的孙子比我儿子又大不了几岁,俩人一起玩,儿子喊叔叔,这小孩子却觉到了十分不自然,轻声嘱咐我儿子不要叫叔叔,叫哥哥就行。 我从小就觉得泽福大爷爷这个人脾气有些怪。 按村里人的说法,泽福大爷爷爱“动弹”。家下里里外外的活儿几乎都是他在干。他家里我的大嫲嫲脾气敞快,一天学没上过,说话却一套儿一套儿的,合辙押韵,淌水溜儿似地,络绎不绝;她闲功夫多,爱到我们家“闯门子”,跟我嫲嫲在炕上盘腿大坐,一拉呱就是大半天。泽福大爷爷好耐磨儿,难得歇下来的时候,一面抽着长杆儿白铜锅儿的旱烟袋,吧嗒吧嗒有滋有味,满脸的舒坦,一面笑眯眯听大嫲嫲叽里呱啦。我一个小孩子,总在心里没头没脑地想,大嫲嫲的嘴,大爷爷的身子,那样没里没外一刻不停地忙叨,难道就不怕累着? 泽福大爷爷寡言少语,是个没嘴的闷葫芦。他虽说爱动弹,但是不光轻易不跟我们这些小孩子逗玩儿,连拉呱搭腔都极少,我觉得这个人有些神神秘秘。据左邻右居的传说,泽福大爷爷是老解放军老党员,十几岁起就跟着队伍南南北北,场面见过了,生死趟过了。我暗想他肚子里必然满是打打杀杀的诱人故事,然而却从不见到他主动给人长篇大论地讲过。我有时真想鼓起勇气当面问一问,他那些故事都藏到哪里去了?可是他说话那样少,我们这些小孩子望着他心里多的是打怵,即便是他脸上挂着微微的笑花的时候。 连村里不少大人们私下里也说,泽福大爷爷就是个怪人。 泽福大爷爷四六年参军。十七八岁的清气气的小伙儿,跟着领导当通讯员,习字学文化,在部队里入了党;大军南下,他们部队驻扎福建。据大嬷嬷说,他俩十二三岁就定了亲,参军前夕家里人作主娶了亲,土改家里分了地,却没有劳力耕种,大嫲嫲就三番五次找村干部给队伍上写信,要求自己的丈夫回来。那时全国解放在即,队伍上也鼓励无仗可打的军人们回家支援生产,泽福大爷爷踊跃报名,解甲归田,放下刀枪捞起犁锄,又成了村里一个普通农民,一个庄户党员。明白人都惋惜说,泽福大爷爷要是当时留在队伍里,参加南方那些新解放区的建设,到今天至少是个副县级,泽福大爷爷把个封妻荫子的锦绣前程亲手白白地扔了! 每到年关,村里和民政上就给泽福大爷爷家送去些钱物,这不免让村里眼皮浅的妇女耳热心馋。尽管大家也知道,这些都是他早年当兵入党、提溜着脑袋干革命的光荣待遇,然而到底不晓得他那些光荣的真切底细,他那样闷声不响,不吹不擂,也就难免让这些人觉得,他的东西仿佛是平白无故得来似的。 泽福大爷爷有两个儿子,按理说他可以向村里申请两处宅基地,可是直到他老去,他的两个儿子还合住在一个四间规划房的小小院子里。本来泽福大爷爷完全可以象村里那些一时手头不便当的人家通常做的那样,先给儿子申请下宅基地,铺上地基占着,待手头宽裕了再发力盖房。可当好心的亲朋邻居提醒他这个法儿的时候,泽福大爷爷却连连摇头,说村里没房的人家还有的是,不要提这个!到后来,村里能盖房子的好地方都已经占尽了,想申请也没地方了,于是他们家就还只是那一处70年代的低矮的规划房!小儿子结婚生子,一家三口,都只能住在狭窄的两间房子里。那些给他提醒的好心人私下里嘀咕,这个人怪气人,明摆着的事儿打不下结实谱儿! 年齿渐长,每逢假期尤其是春节,我都会到泽福大爷爷家串串门儿,坐一坐,拉拉家常,渐渐发现,泽福大爷爷虽说算不上是个健谈的人,但也根本不是我小时候印象中的那个有些神秘有些怕人的闷葫芦。只要我主动拉呱,泽福大爷爷就会边咝咝吸旱烟边缓缓打开自己的话匣子。 他给我讲自己参军的经历,他说共产党比国民党好。共产党跟老百姓好,共产党到哪里,哪里的老百姓都出来迎接;国民党到了哪里,老百姓都跑得精光。共产党的干部跟小兵好,吃穿差不多,替小兵着想。孟良崮战役,他完成一次任务回来找自己的连长,枪炮连天,连长在一个小坡上,半支着个身子向他使劲挥手大叫,小李子别过来!——连长自己的腿炸没了!南下的路上,他们部队打淮海,渡长江,过上海杭州,一路到了福建,仗打得越来越少,逢到有空,领导就把通信班的小伙子们召集起来,请队伍里的文化人教他们文化,且一再嘱咐说,仗打完了,建设新中国,没有文化不行,没有文化自己也就没有前程!泽福大爷爷感慨说,俺们那些小兵哪有脑子想将来的事情,人家干部早给记着,咱们村里那谁谁就是当过国民党兵的,你问问他,能吃上顿饱饭,就是遇着菩萨了,哪还敢想什么别的好事! 泽福大爷爷回到村子里,没有干吆吆喝喝的村干部,然而因为是革命党员,村里的事情多多少少都须参与。不过,我从不听说他跟什么人有解不开的疙瘩,在什么事上有理不清的纠结,人们总是说他这个人话头慢不呛茬肚量大能容事。然而我却约略知道,泽福大爷爷内心里也装着不自在处。1990年代,村里矛盾多,群众意见大,闹事的,上访的,小小村子有那么几年人心浮动,日日不得安宁。泽福大爷爷开党员会或者其他什么会回来,愁眉紧锁,摇头叹气,不住叨念,这是个什么局?斗来斗去还有头儿!跟我父亲和我这个小字辈儿,他都一反常态按捺不住地表露过心里的愁闷。我那时还在心里悄悄笑话,这个大爷爷从来就好象是一副不闻不问不管不顾的样子,竟想不到对村里的政治也这样较真! 有些胆气正当的村民结伙告那腐了自己败了集体的老书记,三番五次上访,响动越来越大,镇里决定调整村党支部,老书记荐贤不避亲,下台前决定推出自己同村的亲外甥。镇党委书记微服私访,登门拜访老革命老党员泽福大爷爷,他老人家不紧不慢,从烟袋里捏一点土烟丝摁在烟锅儿里,平心静气地答复说,这人呢,也不错,有钱,能办事,又是老支书的外甥,跟着学了不少本事,老百姓哪能敢不服?镇里书记是何许明白人,一听就醒悟了事情原委,且对泽福大爷爷的为人处事以及柔里带刚的辞令感叹不已。 泽福大爷爷临老的时候,跟过去看望他的我父亲说,要是让他再多活两年就好了!父亲跟我说,他这是有心事啊,大儿子尚未成一个家,小儿子家里他的小孙子还不能下地走路……他还觉得自己有未尽到的责任! 没有人不爱故土。我常想起艾青先生的诗句:“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为什么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除了对皇天后土养育之情的感恩,更因为这土地上有着象泽福大爷爷这样淳朴厚道的父老乡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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