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条街道已经很老了,比老王还要老。自从左五右六地开发了几个居住区,街上的车流人流多了起来,做买卖摆小摊的也蜂拥而来,街道见天地拥挤起来。尤其是上下班高峰时间,小学生放学时间,那些大小的车子挨挨挤挤,爬得比蜗牛还慢。社区里早就下了文件,也开过几次会,道路要扩建,平房要变成楼房。于是,一顿紧锣密鼓的噼哩啪啦,一排排平房拆掉了,一幢幢楼房立起来了。蚕食桑叶般,老王等的这片地也早被开发商拿下了。两边的买卖户联名抵制,甚至到社区静坐,对社区领导死缠不放。领导反来复去还是那句话:这是上头的决定,板上钉钉的事,谁也改变不了。你们在这里干耗着,不如回家看看电视,多学习学习,领会领会上头的精神。老王们看看胳膊扭不过大腿,也就低头耷拉脑地不去闹了。但具体哪天拆搬还没说。这街上的店铺便暂时还红火着。 老王家四间堂屋,三间南屋,三间东屋,堂屋住人,东屋和南屋联通起来开超市。老王本是陶瓷厂工人,五十刚出头。因为工伤,四十不到便退了休。那条伤腿至今还瘸着。但这并不影响他挣钱。他老实厚道,为人热情,买卖在这一片是最好的,差不多就是日进斗金。靠门处有张桌子,像其他生意人一样,上边供奉着一尊金身财神,一个香炉,两部公用电话,还有些账本计算器之类的。更招眼的是一个小男孩的生日照片,是老王的孙子,一尺见方,配有精美的镜框。这个孙子,可是老王一家的宝贝疙瘩,三代单传啊!那可金贵得不得了啊!不忙的时候,老王就坐在桌子边,瞅着孙子胖嘟嘟的笑脸,黑葡萄似的大眼睛,心里比吃了蜜还钱,常不自觉地笑出声来。 老王起床后,简单地洗刷了一会儿,便打开了超市的大门。一群灰鸽白鸽扇动着优美的翅膀在空中滑翔盘旋。太阳刚刚冒红,半个脸还捉迷藏似的躲在对面的房墙后。经过夜露的滋润,满墙的爬山虎活泼泼的。没事的时候,老王就坐在门内看这些爬山虎。可惜,对面的房子也快被拆掉了。老王不由地叹了口气。大街上除了走着稀疏的几个早起锻炼的人和他们的跑前跑后的宠物狗,除了早摆出的几个小吃摊,还很清静。穿着鲜艳工作服的清洁工还在忙碌着。这些天持续高温,虽是早上,也感觉不出多少清凉。老王整理了整理货架,昨晚已联系好了,今早要接一批货。 老王家的超市是这条街上的老牌子了,又占据了地利,日用百货应有尽有。差不多天天都得进货。这两天太热,啤酒成箱成捆地往外拎。今天就进部分啤酒。 太阳爬上对面房顶约一杆子高了。街上车辆行人多了,各种摊点也多了。送货车停在了门口。常来送货的那个老李没来。车上下来的是个陌生的小伙子,很年轻,学生样。小伙子说他表哥有事,临时派他来的。 等卸完货,小伙子的短袖衫已湿透了。小伙子坐在桌边喝水,也好等着拿货钱。小伙子看见桌上的照片,笑着说:“这小孩我认得。是我们村老朗家的孙子。你们家跟他家是亲戚?”老王哈哈大笑,看着相片说:“小伙子,认错了吧?这可是我孙子,我亲亲的亲孙子,叫龙龙。”小伙子一愣,拿起镜框来端详了一会说:“真像一个模子里造出来的。那小孩也叫龙龙,还有下巴上这块痣。孩子平日住在城里,前些日子他父母才带他回老家。他奶奶前两天还抱着他到我们家串门来。我妈还说龙龙长大了准有大出息,说他下巴上的痣那是福痣,是伟人痣。还说毛主席不就有那么个痣吗?说不定日后也是真龙天子呢!真像,真像。”小伙子放下了镜框。老王听他说得那么认真,也好奇了,看来世界真是无奇不有啊,重名重姓的多,长相一模一样的看来也有。《红楼梦》上的贾宝玉和甄宝玉不就一模一样的让贾府的人都真假难辨了吗?还有电视上那些人物模仿秀,有许多人化了妆跟某些名星还真分不出大小样来呢。 晚上冲完澡,老王半躺在沙发上,享受着妻子给泡的普洱茶,有一搭没一搭地跟妻子闲聊着。妻子正沉浸在电视剧《有你才幸福》里,嗯嗯啊啊地应和两声。老王有心无心地看两眼电视,看到老齐跟孙子说说笑笑的,老王说:“小家伙去他姥姥家有半个月了吧,怪想他的。快给他妈打个电话,让我听听我那宝贝孙子的声音。” 妻子不怠慢,赶紧给儿媳打电话,响了很久,没人接。过了会,又打,还是没人接。“大概手机没带在身边。”妻子替儿媳解释着。 “你不会打座机呀。长头发,死心眼。” 妻子白了老王一眼,嘟囔着又打。电话响了两声,便接通了。 妻子笑着大声说:“大妹子,龙龙在你那里,可让你受累了,这大热天的,小家伙又淘气了吧?” 那边的姥姥也笑着大声说:“大姐,看你说的,龙龙也是我们家的宝贝啊。娘俩回来只住了两天就走不迭,我亲都还没亲够呢。这不,正想他呢。你让那宝贝叫我声姥姥我听听……” 妻子愣住了,怕自己耳朵没听明白,问:“在你家就住了两天?” “可不是么。闺女说家里忙,她得回去帮着照应照应……” …… 妻子开着免提,声音很大,老王听得清清楚楚。 “没在他姥姥家,那去哪里了?”妻子自言自语似的。 老王忽然想起早上那小伙子的话,便说给妻子听。 “真有这么巧的事?”妻子也惊讶了。 儿子王强回来了,到客厅扎了一头,刚要转身回卧室。他的母亲把他喊住了。他绕过茶桌坐到沙发上,望向他母亲。 “龙龙和他妈去哪儿了?这么多日子了!” 王强觉得母亲问得很奇怪,愣了愣说:“不是去他姥姥家了吗?你怎么这会还问啊。” 母亲便说了刚才打电话的事。 王强说:“不可能。下午我还给燕燕打过电话呢。她还说龙龙太淘气,把他姥姥鸡窝里的蛋掏出来当球踢。” “那他姥姥怎么还说就住了两天呢?”做母亲的还在疑惑着。 “那也许是你听错了吧。”王强说。 老王道:“让他们回来吧,我也想孙子了。再说那边也比家里热,别委屈了孩子。” 王强答应着,起身回了卧室。心里却想:隔了三百多里路呢,好容易回家趟,就让他们多住两天,陪陪老人也好。 这天晚上,老王却破天荒地睡不着了。应该说除了拆迁这件烦心事外,老王是心满意足的。但是他烦心又能怎样呢?他是天天看电视新闻的,政策他是懂得,只能顺应局势了。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想来想去,老王是很满足的。虽不是大土豪,也算是小富有了。儿子大学毕业,学的是法律专业。当时报这个专业也是有目的的。老王家有个亲戚是省里某司法部门的一把手。老王一次次地携重金去看望亲戚,亲戚拍着胸脯说:“孩子的工作,我会操心的。”谁知儿子还没毕业,那亲戚就下马了。儿子到外贸一单位扛过包,在一机关当过保安,也在自家超市里蹲过两个月,后来应聘到一家大商场卖家电。在商场里,儿子找到了适合他的位置。后被外派青州、昌邑等地,现在调回来了,负责本地和邻市的某品牌电视的销售工作。儿子是极孝顺的,从小到大都很听话。儿子遗传了家风, 高大黑胖,作为年轻人,那胖是有点过分。但又有什么关系呢?倒显得更富态,看看那些当大老板的当官的,有几个不是挺着将军肚?再说也总比瘦骨嶙峋得像非洲难民好吧?但儿子也有那么一点点让他觉得别扭的地方,用年轻人时兴的说法就是有那么点伪娘味,跟他的人高马大的身材很不相称。 燕燕呢,家是临朐农村的,送聘礼时老王去过,那儿确实穷,至少比这里要落后了十年。老王没想到儿子会从那么偏远的地方挑个媳妇,用儿子的话说那叫缘分,是千里姻缘一线牵。他们是在网上聊天认识的。看来儿子是铁了心了,用老伴的话说是“着了魔了”。燕燕的父亲重病,儿子投进去了至少五万元,儿子说这叫感情投资。还陪着他未来的岳父去青岛去北京的。但终究是有钱难买命。要说燕燕,矮是矮了点,但模样也确是人见人爱的,儿子得意地说燕像香港那什么大明星。 老王曾私下里跟妻子说:“女人太漂亮了总不是好事,自古就有红颜祸水红颜薄命之说。”妻子却嘲笑他:“那是哪辈子的老黄历了,世道变了,女人生得漂亮才吃香呢!你没看看电视上,那些美女一个个珠光宝气的。你那包黑儿子算是烧了高香了!” 燕在这里一家商场卖男士服装,人漂亮,嘴巴甜,业务不错。结婚后几个月便生下了一个大胖儿子。老王家简直是乐翻天了,光喜酒就在大饭店摆了十几桌。全家人商定让燕辞职全力以赴在家看孩子。燕不同意。最后决定燕带孩子权当是上班,月薪三千多元。但毕竟年轻,儿子又经常在外地,燕燕在家里是呆不住的,隔三岔五便带孩子出去玩两天。转眼间孙子便一岁半了。 想到小孙子,老王的心里暖暖的。半个月没见了,还真想他,小家伙嘴巴那么甜,“爷爷爷爷”地叫得他浑身冒喜气。他总喜欢用胡茬磨蹭孙子那胖嘟嘟的脸,孙子便咯咯笑着躲闪。孙子可不随他也不随儿子了,小脸白白净净的,眉眼清清秀秀的。熟人们跟他开玩笑:你儿媳妇给你们家带来了优良品种。 人睡不着,那些杂七杂八的念头便争先恐后地冒出来了。此时来送货的小伙计的话又不合时宜地冒了出来,电话里亲家母的话也在耳边响起,越发搅得他左右睡不着。像个小孩子似的,好奇心在胸腔里膨胀。 天刚亮,老王便给常来送货的老李打电话,订货之余又拉七拉八的,说起了替他来送货的那小伙子。 那小伙子的村子离城里只有三十来里路,骑电动车不用一小时便到了。村子不大,地势西高东低,房屋高低错落,站在村头一眼能望到村尾,也就有五十来户人家,低矮的房子,斑驳的墙壁,有几幢高大的房子鹤立鸡群一般。没看到一条像样的宽阔的街道,人家墙外路边垃圾发出难闻的臭味。看起来,村子并不富裕。 老王慢慢地走着,正想着如何打听,天下就有这么巧的事,在一家超市门口,一个五十来岁的妇女正领着一个小男孩出来,小男孩手里拿着一串娃哈哈,边走边吸着,妇女逗孩子:“来,乖孙子,让奶奶尝尝。”孩子扬起脸把小瓶子朝妇女伸过去。 老王一看,惊得差点叫出声来,那分明就是龙龙!他们家的亲亲的龙龙!老王一时竟不知怎么好。推着车子漫不经心地尾随着,还没想出该怎么办,妇女领着孩子进了一户人家,两扇灰不溜秋的木门严严地合上了。老王近前看了看门牌号,终没敢贸然进去。他在远处遛跶了很久,太阳烤得汗直流。时近中午了,再没见那妇女和孩子出来。老王琢磨着,没听说燕燕这里有亲戚啊,难道是朋友家? 老王回到家里,越想越不对劲,心情沉重而烦乱。打电话给儿子,要儿子晚上务必回家趟。 晚上王强回来了。老王没有像往常那样让妻子出面,而是直接问:“燕燕还在娘家?” 儿子说:“嗯,她妈病了,她在家多照顾两天。” “你给龙龙姥姥打电话了吗?” “没。没打过。”儿子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你现在给她打。”老王很严肃。 “打什么电话啊!”儿子不解。 “叫你打你就打!”老王严厉地说。 儿子感觉有些不寻常,拨了岳母家的座机;“妈,你身体好些了吗?” “我这身子骨,好着呢,这不,刚从地里回来……”电话里传来很响的声音,老王都听见了。 王强忽然呆了似的。电话那边又说了些什么,他一句也没听进去。 夜,已经很深了,树上的知了都已入了梦乡。老王家的窗口还亮着。 第二天一大早,老王、老王的妻子、妻子的弟弟和儿子开车去了那个村子。 出来开门的是一个白白净净的青年,个头高略显瘦。一看见这个青年,几个人都愣住了:这活脱脱就是一个放大版的龙龙啊!透过半开的门,燕燕正趿着拖鞋从堂屋里出来了。 这几天,老王跟妻子很受煎熬。儿子他们去济南做亲子鉴定去了。老王几次拿起手机,又几次放下了。 儿子终于回来了。老王和妻子不约而同地往他身后看。妻子问:“燕和……”儿子气呼呼地说了一句粗话:“以后再也不要提那婊子了!”满嘴喷着酒气。歪歪斜斜地进了房间。老王妻子跟进来,想要再问什么,儿子已倒在床上呼呼睡去。 老王跟妻子坐在客厅,谁也没说话。老王忽然抓起茶桌上的杯子,狠狠地摔在了地上。 这晚,老王做了个梦,梦见自家的院墙上画了一个大大的鲜红的圆圈,圆圈内一个大大的鲜红的“拆”字。那“拆”字越变越大,越变越大,劈头盖脑地向老王压了下来……
过了些日子,细心的人们发现,老王桌子上小男孩的照片不见了,代之的是一尊精美的观音像。 不久,儿子王强离婚了。 两年后儿子又结婚了。 老王家早已搬进了新居。一家人和和美美,老王的脸上又有了笑容。 几番冬去春来,老王脸上的笑容渐渐淡了。 儿子结婚三年多了。老王做梦都想抱孙子。看见同龄人脖子上架着孙子,逗得孙子嘎嘎笑,老王羡慕得眼里直冒火。 后来小俩口经常去北京、济南什么的。老王通过妻子打探到小俩口是因为生育问题而到处求医问药。 老王妻子曾私下里问是谁的原因,儿子不说,儿媳也不说。 儿子儿媳跑了不少地方,偏方怪方也用了不少,但儿媳那里一直平静着。 老王也就一直烦恼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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