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 盲
黄鑫原创作品
(导语：一直以来，我们大都自大而无知的活着，对于父亲的劝诫，置之不理。我们感觉自己的双眼灵慧无比，不需要任何人的引导，包括父亲。然而，当有一天，我们失足跌进了漆黑的深渊，我们一定会怀念那些真挚而实用的言词，怀念那个佝偻而挥之不去的身影，原来我们一直是个盲者，原来我们的父亲，一直是个导盲者，我们只是在需要时，要求他尽到了接近于“狗”的义务，却从没真心把他当作我们人生的导师，当作我们生命的承托。
谨以此文，献给天下所有的父亲——老父亲。)
一
狗皮洼是个穷山村，村子常年藏在几座不知名的荒山里，兔子不拉屎。
我家，就住在村西头。
黄狗是我爹。他从小到大都被乡亲们如此招呼着，以至我成年后很久了，才听说爹不但上到高中，还曾有个响当当的学名叫“黄金发”的——可惜，他一直没发，还一直姓黄……还一直属狗！再响亮的名号，也活该被湮灭了。
我叫黄毛，学名。此名最大的受益是没人给我起外号，大家觉得，那样多此一举。
我没有娘，至少，我没见过……也没问过。
有些事，大人不说，问了也白问。他们会利用一段段感人的亲情故事，给你塑造出一个贤惠、厚道、善良、可惜短命的母亲来……其实，说不定现实中的那个女人，爱慕虚荣，心如蛇蝎，无情无义地撇下穷困潦倒的男人和孩子，与某个粮食贩子或养殖大户私奔享福去了。
后来证明，我是对的。
二
起初，靠刨饬那点山沟薄岭，解决爷俩的温饱也不成问题。只是在我入学后，家里的日子才开始变得拮据起来。
好在村头及时建了座臭气熏天的小型造纸厂，老爹便在农闲时节，收点废纸，再倒给纸厂，为我赚点学费，而且一路坚持把我供到了大学。
当然，为了凑齐最后那笔丰厚的学费，他还是砍倒了院子里唯一的一棵老白杨——还差二百，他又“当”掉了曾经拴在杨树下的那条大黄狗。
“不是卖，是当给你啊！”爹对着来牵狗的十三他爹，万般叮嘱，“你先牵回去看几天门，好生喂养，但也别撑着了，过几天，纸厂压的款过来，我就加上点儿喂养费，去牵回来......”
十三是我的发小，他爹姓李，祖传兽医，也医好过人，很憨厚的一老头儿：“看你那犟劲，二百块钱，先拿去用得了，还非要当狗……”
爹一手递着狗缰绳，嘴里叹着：“毛他娘走后，我就从不借钱了……金虎，听话啊，爷们过几天就接你去。”
那条狗刚刚成年，是爹去年从镇上的垃圾堆里抱回来的，遍体金黄，应该是条纯正的导盲犬种，虎头虎脑的，甚是可爱。可能为了与自己的“名号”有所区分，我爹翻箱倒柜给自家狗狗取了个让全村狗狗嫉妒的昵称——金虎。
说实话，我都嫉妒。
李十三跟在兽医身后，朝我扬扬医科大学的录取通知，嘿嘿，巧了，与我同校。
接下来的四年里，我们连体婴儿般一起报道，一起回家，一起勤工俭学、吃喝拉撒......更难得的是，毕业后，竟又一起留在了同一家医院。
那的确是段友情和清贫程度都可用“铁杆儿”来比喻的日子，然而快乐。
可惜，穷哥俩儿绑在一起没乐呵几年，我便自由脱落了。
三
当时，十三因为良好的遗传基因，凭借高超的专业医术，已经在那座城市里小有名气。我却因为医疗事故频发，搞得事事不顺，极其沮丧。
我开始后悔当初为了省几百学费，竟放弃了自己更加擅长的绘画专业。
记得那次独自请假回老家，好像也只是为了散心，全然与“老爹电话中的反复催促”和“怀念金虎的摇头尾巴晃”无关。但那次老家……回得真值！
先是金虎自废纸堆里叨出了一个油布包。再是老爹一把夺了过去，他感觉油布包是个盛“零碎”的好家什......然后把里面的一团画纸丢给了我，让我取干净中间的木轴——被造纸厂的检验员发现了“夹杂”，会扣秤的。
我百无聊赖地打开画卷，竟一眼认出了“唐寅”的落款！我一个血脉贲张，差点昏死过去。然而清醒之后，再端详那画面，心却凉了半截——唐伯虎有画过狗吗？该不是哪位同行臆造的吧。
我揣着满纸的狗狗，跑遍了京城的大小古玩商行。
专家们一致认定：这百分之百是副赝品——好在临了，也一致建议：便宜点，留我店里吧，哎！别走，价格好商量......切！
最终，我的画因其“存世珍稀、保存完好、品相一流、属典型的唐寅真迹”，而拍出了五千万的高价——我都没在乎是不是税后。
我首先给李十三打了电话，大声狂叫着：我发了！哥们，我有了五千万！啥？是人民币，不是QQ币！我再给当地的朋友们，逐一打电话：晚上我请客，家人？你认识的亲戚，全叫上，路费我报！我又给外地的同学们打：啥时再组织同学聚会啊？这次老子一定参加，费用？我全包！凑？逼我翻脸是吧！
最后联通家长时，我嗓子都糟蹋哑了，只能小声示意：“爹，我发了……”
对方关切地问：“哪儿发了？没吃点土霉素，消消炎？”
我哭笑不得：“爹，我发财了，我赚大钱了！”
电话那头儿，好歹恭喜了句：“哦，有钱了？好事！记得吃好点儿啊——没旁事，就挂了吧，长途挺贵的，再说，我得回家喂狗呢......”
话音未落，直接撩了。
四
半年过后，当初我打电话报过喜的人，大都相继绝交。其中，一半是因为借了我的钱，拖着不还。另一半，是因为我拖着没借。
我与十三还是经常联系的。但当时，我早已辞职去了城市的另一端，可能实在离得太远的缘故，不知从何时开始，我俩彼此交流的时间与频率，日渐萎靡。我很无奈......我想，他也如此。
我交了新的朋友。他姓郑，年龄跟爹相仿，却喜欢我喊他郑哥。
郑哥擅长“以钱生钱”，是我不折不扣的偶像，据其自述，早在我的人生奋斗目标还停留在吃奶时的那个年代，人家就身价过亿了。二十多年来，郑哥还先后担任过江北各大财团公司的金融顾问或执行董事——目前，钱赚够了，正居家休养呢。
在我的苦苦哀求和郑大师的精心指导下，我俩最终拿出了全部家底，合伙成立了一家大型信贷公司，主营融资与投资——通俗一点，就是拢钱放贷。
结果，不出一年，我的有形资产，就翻了一番。
至于无形资产嘛——我首先有了一个在香港呼风唤雨的“爹地”；然后，有了一张毕业于哈佛金融学院的烫金证书；然后，学会了几句地道的南国方言和南洋外语；然后，针对大多数人的问侯，我都可以用鼻子来回答；然后，无论哪家饭店，无论鱼翅、燕窝、海参、鲍鱼，只要我愿意，随时可以先咬上一口，再吐出来：呸！假的——无论真假，它准是假的......等等。
当然，这一头的光环，我都是瞒着自家老爷子的。
好在我央求了几次，爹都执意守着那条老狗，住自己的破房子，死活不搬。
最终，我也实在听够了他那动辄“多做好事、多做善事、回报社会、投资环保……”之类的陈词滥调，甩给他几十万，便电话也懒得打。
五
这年，李十三来找过我两次。
第一次，他风仆尘尘地来我别墅，谈了个项目。我勉强听了几耳朵，好像是个什么生物医学课题，器官移植之类的，资金有缺口。我委婉地拒绝了，“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实际落实起来，毕竟与“感情深一口呡”有不小的操作差距。
第二次，爹风仆尘尘地来我别墅，李十三陪着，还牵了金虎......小子这是要逼宫啊，我猜想。然而人家却半点资金的事没提，只是解释，我爹最近患了严重的夜盲症，若没金虎引导，生活都难自理，自己实在看不过眼，便带他来了。
爹却一个劲地难为情：“毛啊，爹只是想多看你几眼，怕以后彻底瞎了，再也看不到你了……”
我心中一阵酸楚：“爹，咱有钱，一定会给你治好的！”
李十三坐在一旁，不温不火地落井下石：“黄老爹的眼疾，是视神经细胞坏死，并非单纯的眼角膜老化，属于世界医学难题……”
我一个暴躁，跳了起来：“老子有的是钱，大不了换副眼珠子，你不一直搞什么器官移植研究吗？花多少钱都行，赶紧找眼球捐体去啊！”
李大夫微微一笑，缓缓起身：“出个价，你捐吗？”
奚落完毕，摔门而去。
我扭头望着爹，小声抱怨：“不都给你留足了钱吗？不都嘱咐你定时体检吗？怎么病都恶化成这样……”
爹垂下了眼睑：“那钱，我全投给村里，搞污水治理了，那纸厂污染严重啊，乡亲们水都快没得喝了……对了，毛啊，你这环保事业创的咋样啊，住的房子倒是挺大的！”
创业？我心中一懔：“爹，我一直按您吩咐，搞着环保工程呢。儿子工作忙，不能经常陪您，家里有保姆，有事吩附她们，您千万不要出门……”
我很后悔当初没听爹的话，因为现在，爹也没听我的。
吃完晚饭，他就摆脱掉小保姆，牵上心爱的“山寨”导盲犬，摸黑遛街去了。并且顺理成章地在过第一个十字路口时，就闯了红灯……
一辆名贵跑车疾速驶来，撞了个正着。
六
我请来了全国最知名的外科专家，在手术室里忙活了一天一夜......黎明时分，主治大夫们依然个个摇着头，鱼贯离去。
我缓缓取下老爹的氧气罩，他的遗言只有八个字：别打金虎，好好待它……然后指指床边那个鼓鼓的油布包——里面，除了点零钱，就是一摞兽医站的《狂犬疫苗注射证》。
我一边落泪，一边点头，心说：“我保证，不打死它，行不？”
爹被裹着白布推出病房后，我便操起一支吊瓶架子，跑出了医院门口。我瞪着腥红的眼泡环视了一圈，最终锁定了趴卧在台阶下的罪魁祸首。
我大踏步冲上前去，刚要发威，却冷不丁被半路的一堆话筒围了个结实。
“黄总，听医院说您的父亲出了车祸……”
“听说你的老家在一个小山沟，您是香港人吗……”
“您是香港财团老总的独生子吗，您的身份履历是真实的吗……”
“请您重新谈谈您的家人，黄金发是您亲生父亲吗……”
“您能谈谈您的融资去向吗……”
接下来的三天时间里，我扭曲的脸庞，一直霸占着本市各大媒体的头版头条。
他们不但迅速“人肉”出了老乡黄金发，外号黄狗，深居山沟，名下坐拥三亩二分“旱涝欠收”的山岭荒地，多年以“小规模倒腾废纸”为人生最高的事业追求......而且，还帮我打听到了亲生母亲的下落——她是因为爹爹当年还不起包工头的五百元的建房欠款，而赌气改嫁的！
感谢大家，用了“改嫁”这个词儿。
当时，比记者更忙的，还有中国移动和电信。我果断地关闭了能联系到我的所有通讯设备，包括让胡同口的王大妈喊一声——直接后果是，别墅墙外开始被围得水泄不通，四周涌满了找我讨债的融资户主。
早在一天前，姓郑的电话里就开始有个像玫瑰花一样动人的声音，一遍遍用英汉两语机械地重复着：Sorry......老狐狸显然早就听到了风声，竟连夜卷走了公司所有的现金，只留给我一抽屉他亲笔签署的白条。
白条唯一的作用，就是好歹能证明，我不是个诈骗犯，也不是主观同案犯，只是个无力还钱的受害者而已——换句话说，面对成群结队的冤家，我都没福气坐牢。
我名下所有的动产或不动产，终被集体打包贴了封条。法官好心，坚持让我领走了爹爹留下的两笔遗产：一个鼓鼓的油布包，一条老狗。
经过路边的地摊儿时，我用油布包里的零钱，买了两瓶高度白干。然后找了个避风的角落，一鼓脑儿灌了下去。
我确定，当时自己倒向金虎时，它没躲。
七
我终于没死利索。
刺鼻的气味，让我判定自己正躺在某家医院的某张病床上——我的眼前，一片漆黑。
耳边传来李十三熟悉的声音：“是金虎救了你，它的叫声引来了路人，大家从《狂犬疫苗注射证》上找到了我爸的电话，爸又打给我……你的生命已经脱离危险，但是眼睛......视神经被假酒伤得太重，不会恢复了。”
我苦苦一笑，说：“我的眼睛，本就是瞎的……”
“你也不要太悲观……”李大夫坐我床边，拉起了我的手，大有猫哭耗子之态势，“上次让你赞助未遂的器官移植课题，目前已经有了突破性进展，国家也加大了扶持力度，你可以免费享受这个科研成果……”
四年的医学本科外加三年临床，老子也不是白给的：“你不就需要个活体志愿者吗，说那么好听干嘛！”
李十三终于原形毕露，语气一冷：“对，没错，你试不试？不试就彻底没了希望，你若瞎着，你和你的狗，早晚得饿死！”
我犹豫了片刻：“眼球，谁捐的？”
“狗捐的……所有动物中，只有狗眼与人眼机理最近，除了缺少色谱神经，看啥都是素的，狗眼几乎与人眼的构造，一模一样……”
我一扬头：“哪条狗的？”
李十三将爹的油布包连同一包子《狂犬疫苗注射证》丢进我怀里：“捐体……必须要出具连续三年注射过狂犬疫苗的证明——目前，我手头，免费的流浪狗中，只有金虎符合条件……”
我咬着牙关，双手紧紧攥着布包。
攥了良久。
“还有，你是想一只一只的移，还是两只一起移，移两只，成功率要大许多……”
“就......移一只吧。”
“我还是建议，一起移植的好……”
“就移一只！我说了，就移一只！你聋了吗？混蛋！”我声嘶力竭地咆哮着，泪水狂涌，“就移一只，成不成功的，就只准移一只！”
声音未落，油布碎片，已狂撒了一地。
手术很成功。
金虎的那只狗眼，与我贼搭，除了分不清红绿灯，还真没其他后遗症......另外，我庄严地告诉学术界，“狗眼看人低”这句话，纯属扯淡！
至于人眼看狗低不低，我不表态。
出院后，我愣是凭着一只狗眼，牵着我的狗，顺利地摸回了狗皮洼的家门。
我想，有生之年，我和金虎都会安全了吧。
至少，狗皮洼永远不会有红绿灯的。
八
多年以后。
声闻一位姓郑的海外华侨，指名道姓，要给狗皮洼做点善事。不久，果然就有条单薄的柏油马路蜿蜒了过来。
又过不久，村头唯一的路口处，竟多了盏红绿灯……好在，从没亮过。
但我和我家狗狗，依然心有余悸。
从此，再没踏出村子半步。
完稿于2014年1月18日
狗仔卡
发表于 2014-2-26 09:50: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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