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河从东南来。东南上有座山,叫黄牛山,小河的根儿就扎在这山的山沟里。山脚下有个小小村子,名叫尹家店,河水穿村而出,往西北下行,蜿蜒约四里地处,就是我们那个小村子了。 小河过村子,依偎着她的后腰身,袅袅走一个S形,恋恋不舍又往西北而去,汇入扶淇河——这是潍河的一条支流。 站在村东头远望小河的来处,满铺河床的白净卵石间,一条细软的水带忽左忽右地飘落下来,太阳下忽闪闪的波光晃得人眼疼,同时耳朵边儿有哗哗的水声远远传来。 水声来自河上的一个特别的地方,这个地方村人叫它“大哗啦”,离村子有一里地光景。好几年里这个地方对于幼小的我却是陌生而神秘。 我是家里的独子,家人从小拘管得厉害。我喜欢玩水,抓鱼摸虾,筑坝挖泉,感觉其乐无穷,可是到河里去,却只被允许到村后腰的一段,绝不能越出村头。这一段的小河,河沙绵软,河水清浅,绝无深幽幽的危险的水湾,然而鱼虾少而小,拦水坝水不够猛,挖沙泉水不够清,总叫人玩不到酣畅淋漓处。不知是慑于家人的管教呢还是自己生性胆小,虽然我也曾偷跑到村头河段细细遥望小河上头,只见满眼的沙石、清亮的河水,和两岸茂密庄稼,可恨南岸悠荡出一个凸弯儿,挡住了不甘心的视线,心里砰砰跳起一探究竟的恶念,但到底未敢向前多迈一步,而且时间一长,明明已经可以听到母亲或者祖母在家门口遥遥的呼唤了。 河上头的那个大哗啦,是个什么样子呢?我不时在心里想。 大人们在闲下来的时节会谈到它,却总是夹七夹八地掺杂些庄稼活计,叫人心里更加发急;年龄大个量儿大的孩子会给我说说他们的经历,说怎样在那里凫水,怎样在那里抓鱼,那个地方的石头板儿象炕面子一样可以躺上去睡一觉……却直抓挠得人心里更痒痒;而那几个年纪跟我相仿只是胆子大一点儿的孩子,你要仰脸小心去问呢,他就只会嘲笑你的胆怯和无能。——我恨不能亲眼看一看这个大哗啦! 壮起胆子央求父母领自己去看看,一时真说不出口!能做到的就是加劲儿用耳力去听。这大哗啦当平日不在发水时节,声响不大,若没有东南风的助力,人在村子里不用心通常是听不到的;而当夏秋雨季,小雨小哗啦,中雨大哗啦,大雨则隆隆如雷鸣——尤其当东南风急,夜阑人静,躺在自家炕上,远远听去,声如地震,窗纸都害怕抖颤得索索有声。 机会总还是愿意成全人的心思!邻居家的大叔才上初中,个子已经壮大如棒劳力,星期天呆在家里了。大人们都已出工,家里静而空,我到他家院子里,大叔正忙活找东西,压着声儿告我要去大哗啦抓鱼,问我敢不敢去?!我当即咬嘴唇点头,嗓子一时竟紧到不能出声。 因为怕人看见,我躲在大叔的腚后儿里,小步跟紧大步,慌慌出村,下河一路踢蹋着水花,惊恐的小鱼象乱窜的流星……拐过那个凸弯儿,我俩终于站在大哗啦面前! 然而,连日的炎热少雨,大哗啦全没有了传闻中的气象。这地方两边的山岭格外亲近,心照不宣地各伸下一条胳膊来,把河床掐成杨柳细腰,腰际处一面安排上四五米高的光溜溜的斜斜石坡,一面却是直溜溜的青石崖,崖底又安置一道两尺高、刀锋般长长的石棱,似乎是专用来耕浪的犁头。可眼下呢却只有一缕清流从刀石和斜坡间柔顺地奔泻而下,跌落到下面的深潭里,虽也哗哗作声,水花四溅,却不能摄人心魄,反招人生出想掬之入口的狎昵之心。潭也不大,然深处青幽幽不能见底。游鱼一群又一群,鳍翅招摇似彩旗,领头的都肥硕可爱,一会儿上浅处来,一会儿入深处去,悠闲如见过大世面。 我蹲到潭边,觉得已经把大哗啦看尽,又不敢下水,只好看大叔脱光衣服洗澡,且叉着双手去潭头石头底下摸鱼,水晃荡在他的肩头。大叔闭紧的嘴唇努突着。许多时,总算有了收获,大叔双手掐出一条一拃半长、两指多宽的花翅鱼,翅子尾巴通红的挓挲着扇动着,他蹦个跳儿把这鱼狠狠摔死在潭边沙子上。 我至今还记得,大叔回家把鱼剁成三段,切了嫩白的葱丝,又偷出喷香的花生油,用乌黑的铁勺子吱拉吱拉在锅门口煎,呛人的香味让我暗暗惭愧自己没有下水摸鱼的能耐。 跟大叔上大哗啦的事儿,我从没敢告诉家人和玩伴儿,只从此觉得所谓的神秘不过如此。 见过大哗啦,我还懵懂生了一个悄悄的担心。那一面青石崖的一角,已经残缺去一大块儿,那是村人就着那里打石头。这种石头质地坚硬,里面布满蚂蚱眼睛一样的斑点,村人就叫它蚂蚱眼子石头,是打墙盖屋的好材料。天长日久,若果这面石崖打光,大哗啦自然也就失去了依靠。 过去一年,紧贴大哗啦的河上却先打起一座水库,转眼第二年暴雨就给冲一个大豁口。据说一个施工员受了很严重的处分。不少村人传说,大哗啦大哗啦,可不一下雨就“哗啦”了!——从新打起的水库乖巧地往上挪了一个坝址。 水库是站住了,大哗啦的流水却近乎断了,仅剩的那一点点好比是暗暗垂落的珠泪,大哗啦终究发不出声了! 而今我有时会站在大坝背后低矮的岸边,望着荒草萋萋的大石坑,望着无声咽泪的大哗啦,想起自己的童年,眼前飘过两三缕过往的烟云,心头落上四五点怅惘的雨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