悼娘文

蒲公英的一片云 · 发表于 2014-2-2 08:37:47

      二零一三年腊月二十一日（公立二零一四年一月二十一）凌晨一点二十五分，娘走完了人生九十年的岁月，永远地离开了我们。我们无限的悲痛，心里一下子空了，满脑子全是娘的影子。

   娘的一生，是伟大的。她为儿女奉献奉献再奉献，付出付出再付出，没有了自我。都说养儿防老。可是，我的娘到了老了，却一直不愿意跟儿女一起过，任谁叫，也不离开自己的家。她这是不愿意给我们添麻烦。我的娘啊，这是怎么说？哪个儿女的家不是您的家？我们只好每星期回家看一次娘，唯恐错过某种事情而产生遗憾。每当我们回家，老远就看到娘拄着拐杖站在大门口往我们来到方向望着。要是哪天我们看不到娘站在门口，我们的心里立刻不安起来。到屋里一看，娘真的就病了。那时，只要打几天吊瓶，娘就会好起来。可是，这次娘却没有好起来……

   上个星期，我和弟妹坐公汽回家，早上七点上车，一直到快十一点了才到。娘躺在炕上，说腰痛得不敢翻身。大哥说带着娘到医院看过，娘的肋骨有几根粉碎性骨折。原来娘在家不小心跌倒跌伤了。大夫说这是老年性骨质疏松，没法接了，只能躺在床上慢慢的养。要我们给娘翻身的时候小心。我不禁担心起来，娘这是永远没法再自理生活了。家中有两个哥哥，全靠他们伺候，我们内心感到歉疚。可是我们都有自己的工作，离家五六十里路程，也不方便护理。我们就动员娘：到城里去吧。娘说不去。在家打打针看看再说。就这样，娘在家打了八天吊瓶后，仍不见好。她自己仿佛就明白了什么，就再也不肯打针吃药，然后就静静地躺在床上……

      腊月十九，又是一个星期天，也是我放了寒假的第一天。很早我就考虑，该过年了，该给娘买点什么？主意还没有拿定，电话响了。拿起一看，是我兄弟媳妇打来的。以前都是我给她打。每逢我要走娘家，我先给她打，如果我家老公和孩子上班，就让她找车；如果我家老公和孩子歇班，就捎带上她。实在两边都没车，我们就去坐公汽。这次她一天明就主动约我，实在不寻常。

   我接了电话说：你今天怎么这么早就给我打电话？今天孩子歇班，一会我就去拉你。

   她说：不用了，我已经回去了。

   我问：你在哪里？

   她说：在老家。

   我心里咯噔一下子，立刻紧张起来。她从来没有在家住下过，这次是怎么啦？我问：是不是咱娘病了？厉害吗？

   她说：不大好。不过今天好点了。昨晚还吃了七个包子。

   我问：买点什么东西给娘吃？

   她说：不知道娘能吃什么。

   我想来想去，还是觉得到超市里买点水饺比较合适。因为水饺主食副食全和，吃起来也省事。于是，我到超市里买了两包水饺，几个泥猴桃，一块香蕉，一把茼蒿。一包芝麻糊。然后叫上大姐，就急匆匆地赶回了老家。

   到了娘的门口，就见二哥在娘的院子里打扫卫生。他用小推车，将娘院子里的杂物往外弄。

   大姐说：娘不好。

   我们到了里屋。我的娘头朝南右侧躺在炕上，脸朝向墙，面容比上次我们来瘦削了不少，仿佛是皮包着骨头。对我们的到来，娘仿佛没什么知觉。

      大姐说：不行了。

      我们的眼泪刷的流出来了。我们喊：娘、娘，我们来了……

      娘知道了。她看了着我们说：给我买火柴了吗？

      娘的舌头僵硬已经说不清话了。为了让她安心，我们只好暂时骗她说买了。

   买了多少？

   买了一大盒子。

   她满意的笑了，说：这么些火柴，得用好几年。

   娘在家烧柴草，离了火柴不行，火机又不会用。（特别需要火柴。然而，火柴这几年却极少有卖的。）

   娘在叙述着自己一生的经历，嘴里断断续续地说着：我年轻的时候，是村里的识字班队长，也会唱歌，会跳舞。每到一处，大家都欢迎我唱歌。唱了一曲又一曲，远近谁不知道有个李玉芳？我要去当兵，爹娘不让去。要是去了，现在也该退休了……

      她就那么不停的说，仿佛在说别人的故事。至于我们边听边流泪，她一概视而不见。我想，我的娘这是在无意识的放映自己一生的辉煌……

   娘说累了，住了嘴，急促的呼吸着。一会她问我：你是谁？是小伟他娘？

   小伟是我二哥的儿子。我说我是志远的妈。她问当老师的那个吗？我说是。我的泪再次涌了出来。我的娘不认人了。一会她又嘱咐我：以后我不在了，你们兄妹一定要好好噶胡（团结）。我哭了，站在炕前的大哥也哭了。

   她又对大姐说你们家有芝麻桔没有？有的话给我些。过年的时候撒在天井了。没有芝麻桔撒豆秸也行。你家也撒，你们过时了用不到了，你们的孙子就用到的了。（我们当地的风俗习惯，年五更在院子里撒芝麻桔，后人出大官；撒豆秸，出秀才。不管怎么说，这也是我们传统文化，体现了人们的美好愿望……）我的娘啊，你一辈子为儿女操碎了心，临别了还是放心不下对后人的祝福、期盼……

   娘住的房间里堆满了日常生活用品，乱糟糟的。以前我们要给她收拾一下，她怎么也不让。她说自己用起来方便。别人给动了她找不到，我们也只好听她的。现在她躺在炕上不能动了，兄弟们便在外面给她收拾。娘好像听到或者感觉到了什么，她问：外面在干什么？弄毛衣？爱给谁给谁吧，我就要死了，不管这些闲事了。娘在生死关头，再次失去了自我……

   姐坐在她的面前。娘说别忘了给我念“志子”（佛语）。接着，她自己就教起大姐来：

   一更里，婆婆厉害，打到家前挖地菜，有人捎信娘家去，打把小铲捎了来；二更里，婆婆厉害，头里招了白饭块，有人捎信娘家去，梳头篦子捎了来；三更里，去游山，抬头看，低头观，观来观去什么山？观来观去是蒺藜山。蒺藜山，蒺藜埃，蒺藜山上头南抬。早知道阴间忒受苦，少做针扎多做鞋；四更里，去游山，抬头看，低头观，观来观去什么山？观来观去长虫山。长虫山，长虫埃，长虫山上头难抬。左手拽，右手拽，右手拽出蛾扣（茧皮）来。长虫衔那蛾扣去，大摇大摆下山来；五更里，去游山，抬头看，低头观。观来观去什么山，观来观去野狗山。野狗山，野狗埃，野狗山上头难抬。左手拽，右手拽，一拽拽出饼子来，野狗衔那饼子去，大摇大摆下山来；六更里，去游山，抬头看，低头观，观来观去什么山，观来观去蚂蚁山。蚂蚁山，蚂蚁埃，蚂蚁山上头难抬。左手拽，右手拽，一拽拽出麸子来。蚂蚁衔那麸子去，大摇大摆下山来；七更里，去游山，抬头看，低头观，观来观去什么山？观来观去猴子山。猴子山，猴子埃，猴子山上头难抬。左手拽，右手拽，一拽拽出小枣来。猴子衔那小枣去，大摇大摆下山来……

   大黄牛，弯弯角，犁樓耙具甭你拉。娘的恶水你得喝……

   娘念这些的时候，是那么淡定，仿佛是在替别人说的。因为舌头已经发硬，口齿不清。要不是过去常听娘念叨，很难听懂她说了些什么。

   娘一会清醒，一会糊涂。清醒的时候，她就交代一些自己走后的一些事宜。她交代穿衣服的时候，戴好九连环，接着又念了一首“志子”：闰月年上打金簪，打得金簪头上戴，飘飘摇摇到佛前。老母问道谁打的，闺女打的九连环。馋的老母泪涟涟。俺有闺女俺也打，没有佛孩到佛前……

   我翻看了给她买的寿衣，里面两个元宝。我问娘，这个是放在哪里的？娘接过来握在手里，说放在手里攥着。接着她又问就一个？我说还有一个。我又将另一个也拿来，娘又将它握在另一只手里。包袱里还有一只小鱼和六个小钱。娘告诉我，那是放在嘴里的……

   娘喊我过去，交代出完殡回家走的时候，别忘了哭路……

   娘喊二哥过去，嘱咐他别忘了谢客……

   大伯家堂嫂也坐在一边，娘说找出布来，让嫂子缝个“鼓鼓汤”（用白布缝的上下分三层，四面缝鼻子，鼻子尖上缝一些五颜六色的布条。里面装些不同的粮食。据说这是粮食囤。）大嫂说自己不会缝，已经找人缝了，她才放了心不说了。

   娘闭着眼，急促的呼吸着。呼出气息时，得连续呼两次才送出。一会咳嗽几声，就会有痰吐出。看那情形，呼吸极为困难。可是，我的娘确实一声不吭，仿佛是很舒服的睡着了。在房间里只有我时，我怕自己不懂，眼睁睁看到娘走了却不知道。我就不时的伸手摸摸娘的脸，摸摸她的手，喊她几声。不时的问她喝水不？吃饭不？我的娘有感应的时候，就摇摇头，不吃也不喝。有时她说喝水，我赶紧给她倒水。可是，水端上来，她又不喝了。不是她不渴，而是她爬不起来。我用匙子喂她喝，她不用，非要自己喝。有几次爬起又倒下，终于鼓足力气爬起，我赶紧扶住她，将水杯端过去。娘急急地大口大口的猛喝几口，随后再躺下，示意歇息一下再喝。可是等水凉了，我的娘没有爬起来……

   娘突然睁开眼艰难的爬起来说要大小便。我赶紧将坐便椅子拿过来，娘却一下子又躺下没了反应。我赶紧将尿不湿和褯子垫在娘的屁股底下，大声地对娘说，不要起来了，就躺在炕上，要撒尿就撒尿，要拉屎就拉屎，有我伺候。娘摇摇头。实在憋不住了，也不知娘哪来的力气，一下子爬起来就往炕下爬。我们赶紧向前架着。娘颤巍巍的下到炕前，两条细长的干腿，颤巍巍地已经站立不住了。我拦腰抱着她，让她坐在坐便椅上。娘的头无力的低垂着，终于撒完尿。等她攒足了气力，我们再将娘扶上炕。尿盆里没有半杯尿。我的娘啊，这点尿你躺着撒还不行吗？

   在娘走的那天晚上，我和大姐守着。大姐家外甥身体欠佳，住院一个多月了，还没有好。她一直没有顾得上陪娘。傍晚时分，娘对大姐说：到了这种时候了，你住晚上吧。如果今晚我不死，你明天再走。大姐泪流满面，答应说不走。唉，人到中年，上有老，下有小，有居多的无奈。

      大姐说今晚咱不和娘说话。让她留着力气多坚持会。娘自己躺着，一会翻身朝这，一会翻身朝那。我就感到奇怪，我的娘好了，腰不疼了，有力气了？翻身竟然不用人帮了。也许，这就是人们常说的“回光返照”。半夜里，娘爬起来用胳膊撑着炕，说要撒尿。我们赶紧起来照顾她，可是等我们过去，娘却又躺下了。我们只好也又躺下。这样如此三番，娘爬起三次又躺下三次。我们知道，娘这是到了强弩之末，实在是没了气力。第四次，娘爬起来没有再马上躺下，而是将被子一掀，就要往下爬。我和大姐赶紧向前帮忙。娘下了炕，我从一边抱着她，让她坐在了坐便椅上。娘低垂着头，撒完了尿。我和大姐就半抱半扶的让娘上炕。前几次我们只要将娘托上炕，她自己再用力一爬，就到了窗前枕头上。可是这次不行了，我们将娘一抱到炕上，娘就一头栽倒炕上的被子上不起来了。我随手用卫生纸将娘的身体擦干净，然后上炕，将娘抱到枕头上放好。娘继续大口大口的急促地喘着气。娘实在是累坏了。我去给娘倒尿，看到娘只尿了几滴。唉，我的娘啊，这点尿你来回折腾什么？您一辈子要强，现在可不是要强的时候啊！

      我们继续和娘一起并排躺下。听着娘急促的呼吸，没有半点睡意。忽然，紧挨着娘躺着的大姐说：不对，娘的头怎么一个劲的往墙上靠？她赶紧爬起来，用手一拨娘的头，看到娘瞪着眼，张着嘴，没有任何反应。我也赶紧爬起来，去摸娘的脉搏。娘的脉搏已经停止了跳动。任凭我们怎么呼唤，我的娘已经什么也听不到了……

      我们一边赶紧给娘穿寿衣，一边打电话通知其他兄弟们。由于慌张，意识竟然找不到电话号码……

   娘走了，生我养我的亲娘就这么平静的走了，走得那么从容，没给儿女添一麻烦。留给我们的是无限的悲痛与怀念。长歌当哭，娘亲已去。娘，天国安康，一路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