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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 舅 ——傅培宏
这里我说的大舅，是我亲大舅。对于我们兄弟姊妹六个来说，叫大舅，其实有点那个，直接叫舅就行，因为我们只有一个舅，从小,父母就让我们叫大舅，我猜摸着，这里面有着“娘亲舅大”的成分。 我母亲就姊妹两个，我母亲大，舅小，相差三岁。 姥爷家和我们家仅一路之隔，相距不到三里路，听爷爷讲，他们那辈种地时还挨着墒，就是因为挨墒种地，才成就了父亲母亲的姻缘。 划成分那年，姥爷家划了个中农，其实真正按规定办事的话，应该是个富农，因为姥爷家在村里人缘好，管事的人就将成分下调了一级。听母亲说，老姥爷主掌那个家庭的时候，家里顾着两个长工，地里农活忙起来的时候，最多能雇到十几个短工。家里的芝麻分白芝麻和黑芝麻两种，打下的芝麻用囤盛着。母亲说，家里十几天就做一柞大豆腐，豆腐渣用来喂猪，圈里常年养着十几头猪，过年的时候，一杀就是好几头，自家吃不了，还接济村里的穷苦人家。母亲还说，老姥爷是个火性子极骤的人，在左邻右乡是出了名的。一年，地里闹虫灾，夏季的大豆和秋季的萝卜让豆虎与虫子差点吃光了叶子，老姥爷一气之下将大豆撸光了叶子，萝卜缨子也都扭了去，不知道是谁编了顺口溜来调侃老姥爷：南京到北京，万京真是中，豆子撸了叶，萝卜扭了缨。我老姥爷名叫万京。 姥爷家是靠勤劳致富的，是土财主，老一辈并没有多少文化，是个典型的封建传统的农耕家庭，对文化的向往和追求也就格外的强烈，可强烈的文化欲望并没有惠及到我母亲，因为男尊女卑的思想在作祟。老姥爷和姥爷让大舅进私塾学文化，却让母亲跟着老姥娘和姥娘学女红。如此下来，大舅喝了饱饱的一肚子墨水，不光算盘打得好，还写得一手好毛笔字。母亲倒好，斗大的字不识半升，就是学了个好针线活，做得一手好庄户饭。 母亲和大舅个子都不高，尤其是大舅，在男人中算是矮个子，母亲说，这点上他姊妹俩都随母亲，因为我姥爷个子不矮。个子不高的大舅，小时候闹天花又落下了一脸麻子，虽说一白遮百丑，白白净净的大舅还是因为个子和麻子，在婚姻上费了一番周折。大舅的婚姻靠得是老社会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靠的是姥爷家殷实的经济实力。因为按正常眼光看来，大舅和妗子是不可能结合在一起的，妗子要个子有个子，要模样有模样，要身量有身量，况且还是潍河南岸的城里人。结婚后的事实证明，靠悬殊的经济实力造就的婚姻是不幸福的。大舅和妗子结婚后的一段时间里，妗子经常无来由地离家出走，走了就找回来，找回来再走，如此三番，将家里闹得鸡犬不宁。也许在姥爷家的人看来，妗子是掉了福囤子，是好福不享好日子不过，可对于青春貌美的妗子，又有谁去理解和同情呢？就是妗子的父母，对她的离家出走，也是抱有愤恨的，只要是跑回娘家，每次都是父母打骂着给送回来。 在当时的农村，富裕的家庭培养了大舅，大舅的文化水儿派上了用场，十四五岁的年纪，大舅就到合作社工作，当会计。先是初级社，后是高级社，再后来是人民公社，上了年纪回到村里，一直从事着财务工作。从十几岁干到六十几岁，大舅从没给公家错一笔账，差一分钱。即使是个别心怀不轨的人眼馋大舅的差事，将大舅告到公社和县上，查账组都查不出问题来，大舅因此赢得了良好的口碑。在一个区域树立起形象的大舅，渐渐成了会计头，哪里的账目出了问题，领导都是安排大舅领着查账。 还是将人民公社时期吃大食堂事情拿出来单独说说吧，因为这与大舅有关，与我们的家庭生活有关。共产党掌权后，中国农村从初级社、高级社过渡到了人民公社，从一九五八年开始，农村实行人民公社大食堂制度，自家不准做饭，统一到村里或者公社安排的食堂吃饭。这个时期是中国历史上，乃至世界历史上，也是极特殊的时期，这个时期，全中国人的吃饭方式发生了极其特殊的变化，这个变化牵扯到我们家，关乎到我大舅。那时，我大舅就在我们村的食堂当生活会计，掌管着采购和分配任务，应该说，那些三根肠子闲着两根半的日子里，在社员们眼里，能够支配吃食的人，权利是不得了的。那时候，我们家有爷爷奶奶父亲母亲大姐二姐六口人，本来拮据的生活，碰上吃大锅饭，更是雪上加霜，大姐二姐时常饿得哭，一家人天天为生活发愁。这时的大舅，宁愿自己少吃口，也省下些饭票接济我们家，午饭和晚饭两个饭点，大舅总是故意最后一个吃饭，等伙房的人都走了，大舅就拿起一个馒头，边走出伙房边将馒头咬上一口，瞅瞅四下无人，便将馒头揣在怀里，来到我们家，将咬了一口的馒头掰成两半，分给我的两个姐姐吃。大锅饭的几年里，舅舅就是靠这样的办法，为我的两个姐姐提供力所能及的营养，让她们的身子得以成长，后来，俩姐姐的身高证明，那时的她俩并没有耽误长身子。一个将账目弄得清清爽爽的人，一个将公和私分得明明白白的人，竟然偷伙房的馒头喂养自己的外甥，那个时代究竟是个怎样的时代，那个时代里的人们过得究竟是怎样的一种日子啊！ 在以后的许多日子里，大舅也是经常接济我们家的生活。大舅家的人，一辈辈儿的就是会过日子，同样的几亩地，我们家要么种地瓜，要么一律种高粱，大舅家却不，他们会在有限的几亩地里，种上好几个品种的作物，有绿豆黄豆黑豆，也有玉米芝麻谷子，这样的一年里，大舅家锅里的饭食就容易调剂着吃，吃不了的，就拿到集上换成钱，再用钱买些咸鱼虾皮子芝麻酱之类的，这样，日子就多了些花样和味道。姥爷是个过日子的老手，手里的东西从来就是攥得紧紧的，妗子也是很少将东西送人的主儿，大舅就瞅着姥爷和妗子不在家的空儿，拿些我们家没有的粮食送过来，还嘱咐我母亲，千万不要露了口风，让他们家里人知道。 一九八六年秋季，正上大学的我生了一场大病，回到老家治疗，一天，大舅到医院看我，临离开病房的时候，大舅从腰里掏出一沓儿钱，塞到我手里，嘱咐我买些好东西吃。大舅走后，我数了数那一沓钱，连毛票加分钱，一共十七块五。又过了些日子，母亲来看我的时候说，那是大舅卖了家里的十几只兔子换成的钱。住院的日子里，我一分一毛地数算着花钱，每当吃饭的时候，我瞅着碗里的饭菜，就会想起大舅，心里就怪不是滋味。要知道，那是一九八六年，那时人们的日子还不是很好过，还有就是，我家的亲戚虽然不算多，包括我的傅姓本家，来看我的寥寥无几，只有大舅一个人给了我钱，这钱还是卖了兔子一家人用来打油买盐过日子的钱啊。后来，我当了一群外甥的舅舅时，大舅无形中便成了我的榜样，我骨子里认为当舅舅就应该和大舅一样，拿着姐姐妹妹的孩子当自己的孩子，无论各方面，都应给外甥们们以力所能及的帮助，扶助他们走好人生的路，过好自己的日子。 大舅心善，乐于帮人，口才又好，在村里是个和事佬级的人物。不管村里的两家打仗，还是谁家家庭起了矛盾，闻讯的大舅都会及时到场，经大舅苦口婆心地一番说和，就会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上世纪九十年代，村民有集资提留任务，每年都有家庭拿不上，村里的其他干部不愿上门查问，这些活儿就全是大舅的，大舅利用一早一晚的空儿，上门询问情况，只要是家庭困难，或者家里有病人，负担不了的，村委开会研究时，大舅就建议减免，由村里给垫上。宅基地是村里最敏感的问题，不少村民因为宅基地的划分和村干部闹得不可开交，甚至大打出手，这些时候，也多是由大舅出面调解，跟想不通或者不理解的村民多做解释，让他们理解国家政策和村干部的难处，尽量做到合理公平。鉴于大舅的威信和人缘，村里人，不论是姓什么，只要家人有喜事，或是将媳妇，或是生孩子，都几次三番到大舅家叫大舅去喝喜酒，每每参加这样的聚会，大舅从来不空着手，都是拿上个百儿八十的。等到大舅的儿子结婚的时候，大舅在村里的为人显得很是了得，该请的自不必说，有好些没打意请的，也都上门找喜酒喝，过后母亲问大舅，大舅说来了半个庄子。 大舅和妗子生就了五个儿子，没有生养女儿，这也是大舅心头一辈子的遗憾。无论是事业，还是家庭生活，大舅的上半辈子，还是顺水顺风的，大儿子干老师，二儿子是部队里的团级干部，三儿子早年就是怀揣百万的小富翁，四儿子如今也是现役团级干部，小五也是当兵出身，士官身份，如今有国家供养着。只因为说已是八十高龄的大舅上半辈子很顺利，却没说下半辈子，是说下半辈子的大舅的日子的确过得磕磕绊绊的，不算顺溜，这一是因为妗子的身体，二是小五这个不省心的儿子。 妗子五十多岁上的时候，和大舅整天吵吵闹闹的，嘟嘟着说大舅外边有人，不好好和她过日子。大舅每次受了委屈，或是让妗子挖破了脸，就来到我家，跟我母亲诉苦，一个快六十的人，当着自己姐姐的面，有时候哭得呜呜的，看样子心里憋屈得狠。每当这个时候，母亲就赶紧做饭，将饭端上炕，和大舅一边吃饭一边拉呱，苦口婆心地开导大舅，让大舅回去好好喝妗子过日子，别惹乎妗子生气。大舅和妗子闹得厉害的时候，母亲就急急地回娘家，做妗子的工作，叫妗子别疑神疑鬼的，要相信大舅的人品，维持好自己的家庭。几年后，妗子嘴里的胡言乱语越来越厉害，经医生检查，属小脑萎缩。接下来的好多年里，妗子的生活几乎不能自理，尤其是生命的最后六年里，完全成了植物人，喂水喂饭，挖屎挖尿，都是大舅一个人打理。有一次我去看大舅，大舅正给妗子喂饭，一个鸡蛋做成的蛋羹，需要喂一个多小时，喂饭的时候，得用竹片撬开妗子的嘴，饭绪到嘴里，有时候还得拍拍腮帮子刺激刺激，才能咽下。一个晚上，大舅要起来几次，给妗子翻身按摩。就是这样，大舅也从不耽搁儿子们的工作，远在东北部队的两个儿子来电话问妗子的情况，大舅从来就是报喜不报忧。大舅跟我讲，你妗子都这个样子了，我自己一个人担着就是，还给儿女们添什么麻烦啊。妗子咽气的时候，好多人劝着大舅不要过度悲伤，说妗子走了大舅就解脱了，可大舅还是泪水涟涟，伤心得吃不下饭。大舅和妗子近五十年的婚姻情感，可谓恩怨纠结，就像一部充满悬念的大书，这部书的有些情节，估计就连大舅和妗子这两个主人翁也不见得读懂。因为时代的制约，大舅和妗子走在一起，本来就有些扑朔离奇，注定他们的婚姻多了些悲剧的色彩。 大舅下半辈子的另一块心事就是小五，我的五表弟。小五排行最小，大舅和妗子从小便娇惯着他，这样一来，养就了小五的女孩子性格，加之小五生来的内向性情，他自小就不大入人群，对人有一种防范心理。假如小五不离开大舅身边，给说上房媳妇过日子，也许生活不会有大的闪失，假如小五不……，如果时光倒流，一切可以按部就班的话，小五自身就不会有后来的一些生活失落。想当年，大舅将老二老四两个儿子接连送入部队，都创得不错，等小五上完初中，学业没法再继续下去时，大舅就和二表哥商议，让小五走行伍的路子，二表哥一口应诺，又将小五领进了部队，这一去，便给小五，更给大舅，还有大舅这个家庭，埋下了祸根，罩上了阴霾。进了部队，按照程序，小五先是进新兵连集训，就一般人心理来讲，哥哥在部队当干部，自己又是哥哥带过来的，理应好好表现，给首长和战友一个好印象，给哥哥一个面子。可当时的小五估计不是这么想的，他想得可能是，哥哥是这个部队的军官，和自己的连长指导员啥的是战友是朋友，自己有一些优越感，可以随心所欲一些。事故恰恰就是出在一次早操上，那是一个东北的冬天的早上，天还黑乎乎的，北风刺骨的冷，当起床号吹过几遍，当全连新兵集合点名时，连长发现少了我小表弟，过了一个时辰，当小表弟提着裤子一路小跑过来时，连长二话没说，上来朝着表弟的屁股就是狠狠的两脚。这两脚，对于一个泼泼实实的皮孩子说的话，根本不是问题，呲牙笑笑也就过去了，部队生活嘛。可小表弟肯定不这么认为，他也许觉得，我哥哥是比连长大的干部，再说部队有规定，不准随便打骂士兵，他的这样一种不合常理的认识，导致了他不假思索的现场发作，挨了脚踢的小表弟现来现的，当着全连官兵的面和连长打了起来，个矮身子弱的小表弟那是连长的对手，接下来的结果是，小表弟又挨了连长的一顿拳脚。一个刚刚入伍的新兵蛋子，一个性格宛若姑娘的腼腆小男人，当着一百多号人的面，挨了有生以来的第一次拳打脚踢，后果可想而知。当晚，当二表哥闻讯赶到连队的时候，小表弟已经在宿舍开始说胡话，打砸战友的东西，叫着嚷着要和连长拼刺刀，来个你死我活。第二天，小表弟被送到部队驻地的精神病院。半年后，办理了复员手续，回老家休养。好好个儿子，本来巴望着有个好前途，可短短半年时间里就出现了精神异常，大舅心里如同倒了五味瓶，不知未来的日子究竟如何过下去。过了些日子，回过神来的大舅还是无奈地接受了现实，一门心思地给小五看病。多年来，大舅一边指望着小五的病能够好转，一边忙活着给小五说个人口。有一年，一个口舌莲花的媒婆子上门说活，终于成就了小五的姻缘，一个离过婚且大小五几岁的女人走进了小五的生活。结婚后，大舅花钱给儿媳妇买了缝纫设备，儿媳妇做针织内衣，小两口赶四集卖衣服，小日子倒也平静地过了两三年年，大舅也以为自己的一块心事从此化解了。可几年后，因为小五精神的时好时坏，儿媳妇还是提出了离婚，理解儿媳妇心情的大舅，补偿了儿媳妇几万块钱，儿媳妇流着泪离开了这个曾经抱有幻想的家。因为小五有部队的工资和救济发着，就这一个月好几千块钱的缘故，一直有不少说媒者上门，有时是小五看不中人家，更多的时候是人家看不中小五。母亲说，前年时候，一个离过婚带着一个女孩的女人托人说媒，条件是必须在城里买上房子，房子必须是女人的名字。大舅觉得，只要有人愿意和小五凑合着过日子，条件苛刻一点也未尝不可。可等见过那女人，大舅立马改变了注意，一是那女人脸上带着一脸凶相，再就是，见面后，那女人又一连串地提了好多条件，譬如不和老的住在一起，老家的房子要有她的一套等等。可一见了这女人，小五就像着了魔，拿出了非这女人不娶的架步，为这，小五和大舅闹了好一阵子别扭，有时候还放狠话大舅听。就小五的婚事，大舅觉得早早地了了完事，可验来验去，就是对不上光。为这事，大舅经常来和母亲商量，母亲嘱咐大舅，万万不可心急，草草了事会出大事情的，到时候会鸡飞蛋打的，大舅听母亲的话，不再为此事上急，而是静下心来，由着时光随着缘分。 已是八十高龄的大舅身板还算硬朗，抽烟喝酒地过着自己的日子，小五的婚事也不再过分焦虑。其他的四个儿子还算孝顺，大舅时不时地到大连的两个儿子家住上一段时间，换换心情。因为大舅厚待我们这几个外甥，我们姊妹几个对大舅就有着厚厚的感情。妗子生病的时候，二姐和妹妹时常过去帮妗子擦身子洗衣服，给大舅做饭，没有闺女的大舅也就拿着姐姐和妹妹当闺女待着。我和大哥在城里上班，只要是回家看母亲，就会提前给大舅打电话，约大舅一起到家里吃饭，这时候的大舅，喝着小酒，看着他的外甥们，喜悦就会一直挂在红红的脸上。 要是给小五说上房媳妇，我就是死了，也就没有心事了，到那边就能给您妗子交代下了——这是如今大舅说得最多的话语。我们作外甥的也盼着，趁大舅在世，为小表弟将一个正经过日子的媳妇，也就了却了大舅这辈子的最后一桩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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狗仔卡
发表于 2013-12-25 18:39: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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