旺财村的秋天

丛中笑~

作者：陈炯岳

　　谁忘记了历史谁就背叛了灵魂，旺财村的那年秋天依然堆满了我的心头。

　　坑坑洼洼的路面上落满了一层层笨重的足迹，扭扭捏捏挤压着旺财村人要改天换地的神话。穷怕了谁都想过上好日子，二狗子他爹就说过这路弯的像个金元宝，每个人都会过上好日子。虽然是酒后醉态，他眼神里流露出的憨厚和坚实，不由得让你不信，倒也着实让人觉得亲切、可爱。可是，旺财村人被穷困的日子结结实实捆绑着，日落炕头上的一壶老酒，田间地头里的一袋旱烟，这样的日子年复一年，虽然心里都这么期盼，谁也没工夫在意这样的疯话。

　　二狗子就要结婚了，媳妇田妮是邻村田老汉家的二闺女，生的眉月鼻山，眼杏唇桃，瘦削的肩膀上乌发长飘，如莲拂青波，荷点碧水，真是人见人爱。胜利和狗子是小时候的同学，一起逃过课摸过人家的西瓜。狗子辍学时，胜利还记得他说过“上学白搭”的话。此时心里不免在犯叽咕，二狗子找到这样的女人，不知道是哪辈子修来的福气。

　　这胜利越想越不自在，越想越是着急，一股莫名之气正自从心中窜起按捺不住之时，只听见一男一女的声音乘着月色从不远处隐隐传来。原来这里杨柳争春，飞花夺夏，圣水河从南向北蜿蜒而至。天近地奇，清远秀阔，最是旺财村一等的僻静幽雅谴情纳凉之所。

　　胜利自去年高中毕业，因在家闲散无事，每晚必到这溪畔林边，听水逐音，临风赏月，或低吟诗句或忘情高歌，一吐胸中峰壑不平之意。偏生今晚被这声音吸引，借着夜色欺身而进，竟欲一探究竟。

　　“妮子，小时候爷爷给俺讲过旺财村的来历。早在部落时代，瘟疫盛行。首领率众迁徙，途径一条大河挡住了去路。突然之间，天空骤变，大雨倾盆。只听轰隆一声，大河中间裂开一条口子，一道火光冲天而去。部落人以为看到了传说中的龙，认为这是天呈祥瑞，就决定在这里拓荒耕种，落足生根，希望子子孙孙世代旺盛。后来河水驱除了瘟疫，首领率领族人开坛祭天，尊河水为圣水河。至今还流传着‘圣水河，渊源长；圣人出，旺财旺’的歌谣。”

　　胜利听到这里，心中才明白，原来二人约好了在这里相会，不想被自己撞见。心想偷听人家说话有失文人志士磊落坦荡之风，可是，二狗子的话实在觉得新鲜，之前从没有听说过，后面不知道还会说些什么。再说，二狗子的这一番话不知道田妮会怎么想，只要能听到她说话或看到她的表情就会明白。无奈这是晚上，隔得又远，虽然月牙在天边使劲的发着光，田妮背对着她，满林子的枝叶似是有意把月光遮住。二妮站在那儿又一动不动，低着头只是不停的在用手指拨弄着着搭在胸前的辫子，硬生生的一句话不说，直弄得胜利的心里慌慌的。

　　胜利正在迟疑不定之时，只听二狗子又说道：“俺爹说，俺们村的路把庄稼地里一层外一层的圈起来，每到夏天玉米穗子簇拥在里面闪闪发光，就是个冒着金光的大元宝。我就说爹说的是醉话，可俺爹最爱说的一句话就是玉米的好处多着呢，我们的好日子就在眼前。”

　　田妮站在那儿还是一动不动，一句话也不说。二狗子不理会这些，似乎憋在心里的话此时不说永远就没有机会说了。

　　“爹说，秋后就把咱俩的婚事给办了。俺没有文化却有想法，没有长相可有力气，种地养家不含糊。去年俺家十多亩地的收成好着呢，倒茬时俺又用养母猪攒的粪施足了底肥，指望着秋后粮食收入过万斤！现在子猪行情上涨，俺养的母猪还真争气，一下子就生了十来个，现在正在圈里欢着呢，三个月就能出栏。粪养地，地生粮，粮养猪，猪生粪一年下来也能积攒下几个钱，到时候再去买台拖拉机，犁地收粮最省力气，农闲时到砖厂跑一趟活也能赚上七八十块。俺会让你过上好日子的。”

　　田妮听了狗子的话，一下子就触到了心坎上，不由想到了爹娘，想到了自家的日子。贫穷真的是命中注定不成？爹娘憨厚了一辈子也没能过上好日子，里里外外忙早忙晚，才五十几岁的年纪，腿已落巅，背已弯驮，划满皱纹和沧桑的脸上刻上了洗不掉的泪痕和伤痛。为了这个家虽说没少操心，一年到头也没剩下几个钱。昨儿个中午，哥哥的媒人捎来话说未过门的嫂子要住新房，到哪里去弄钱？这下可愁坏了爹和娘。爹，还有哥怎么就不能和狗子这样会数算呢。看来穷有穷谱，富有富经。过日子头的脑不能一根筋，别人的调子弹不来可以跟着学啊！别看二狗子人没长相，话说的在理靠谱。

　　田妮一想到自己今后的生活就要和眼前的这个男人捆绑在一起，心里怎么也不是个滋味。突然觉得婚姻怎么就像买东西一样，有的时候没得挑，也不让你讨价还价，称不称心靠的是运气。用手擦拭了一下眼角，抬头瞥了一下二狗子，只见他低着头，也不管你听到了没有，只顾自己一个劲儿的说。那眼皮上好像压着两座山，不敢看自己。心想这个事怨不得爹娘，也不是狗子的错，都是命，不免在怨责和无奈中生出一丝怜惜。

　　圣水河静静的流淌着，蜿蜒着岁月，起伏着期盼，见证着旺财村人的兴衰际遇。夜色苍茫中，金元宝路上还不时的传来赶车汉子的吆喝声和骡马拖车笨重的蹄声。门前摇着尾巴迎接主人回家的狗的叫声流露着让你不可抗拒的亲切和忠诚，暗淡的灯光穿过夜幕和田野映入你的眼帘，起起落落的房屋镶嵌在一簇簇的树峰中显得是那么的自然和安静。酒香飘来，老伴早已烫上了那壶老酒等待着自家的汉子归来诉说一天的收获；茶香弥漫，一家人围坐在炕头上七嘴八舌的絮叨着今后的打算。或笑或苦，或喜或忧，这一切都流入到了圣水河中，滚动着父老乡亲日复一日或缓或急或沉或浮的日子。

　　二狗子的一席话在胜利的耳边回荡，怎么也挥之不去。忽如一阵春风从心头掠过，暖洋洋的甚是舒服；突又觉得像是漂浮在空中，丢失了的东西就在身边却怎么也找不到。此情此景，胜利的身体受到了挤压，那颗狂傲不羁的心在扭曲中震颤着跳跃着，一下子跌落到谷底。“三山五岳脚底路，日月星辰掌中珠”，不过是些一时托大麻痹心灵的话。置身落拓遥望达者的外衣迷惑不了世人的眼光，寻迹无踪独居一隅的孤傲掩盖不了内心的虚华。原本半亩地一斗米的耕耘和收获在挥洒着汗水流淌着希望中托起的那片天空更加蔚蓝、辽阔。二狗子活的实在、幸福。

　　胜利如同穿越在时空里，往事心事齐涌心头，交织着碰撞着，百味滋生，哪里还有心思继续听下去。

　　新月如钩，斜躺在圣水河上，沉浸在圣水河歌谣的轻摇慢滚声中显得是那么的安然悠闲，无视这个少年的存在。离开圣水河畔，胜利就像一个无家可归的孩子游荡在苍茫的大地上。踟蹰来到自家地头，满坡满眼的玉米一畦畦一层层，昂首挺背，犹如一个庞大的士兵群肃立着，等待着长官的检阅；徘徊在村头，极目苍穹，坑坑洼洼的路踉跄着消失在黑暗中，看不到尽头，哪里有个金元宝的影子。突然之间，胜利仿佛觉得飘落在一个陌生的世界，旺财村的乡亲，旺财村的故事，还有那圣水河的歌谣离自己是那么的遥远。

　　月已西沉，胜利梦游一般回到家里和衣而卧。一闭上眼，二狗子和田妮就出现在眼前，就是不让你睡去。心想这一对死冤家，自己花前月下不睡倒也让别人不能睡。谁知这胜利也是一个情种，此时不是坠于男女之情，而是陷入了学业荒废的烦恼之中。脚踏在旺财村的土地上，旦夕面对着旺财村的父老乡亲，一腔热血和抱负时而在现实中空落无光，时而在遐想中随梦呈彩。

　　旺财村人在与自然的抗争、人类的博弈中延续了生命，创造了神话。今天的旺财人没有忘记那次决定存亡的部落大迁徙，不怕累，足下踏出今天的收获；不怕穷，手中托起明天的太阳。自古以来，社会的变革，时代的变迁，伟人创造的历史不唯归功于治国之略和伐邦之谋。憨厚、质朴的农民情怀在建设着自己牛肥猪壮、仓满廪实的家庭中积聚出的爱心和智慧才是这个民族和谐、发展、进步的力量来源。坚韧与不屈，挺拔与威武在旺财村人的血液里流淌，生命里传递，滋生汇聚成的民族之魂直如浩荡的春风惊涛骇浪般在生活的海洋里涌起，生成吞天夺地之势，吹暖了村庄，吹绿了神州大地。胜利仿佛听到了历史阵痛后的呐喊，农民的强大才是民族的脊梁，再也控制不住内心涌动的波澜，起身而坐，铺纸和墨写下一首诗：

河山八百里，春风一夜侵。

千家万户村，改革日渐深。

蟾光知我意，夜半落清音。

茫茫天地阔，难抵一片心。

　　因又思及田妮一言不发大有委屈之意，陡然升起不平之心，不免徒生感叹，复又写下一诗：

二人一世界，三人不同天。

遥望长空里，日月各自悬。

　　闲处时光易过，转眼已到这年秋天，丰收的喜悦铺满了旺财村的大街小巷、田间地头。黄橙橙的玉米一堆堆一排排，站着的躺着的，堆满院子里的，爬满墙头上的，在烈日下闪出金子般的光芒，在夕阳里映黄了旺财村的天空。父老乡亲们被满脸的笑容和幸福粘住了嘴巴，挤小了眼睛，干巴疏松的皱纹紧凑在一起也变得那么的自然和舒缓。往日的愁和闷伴着汗水落在了地下，变成了金灿灿的玉米和希望。

　　大人们的奔走声，孩子们的嬉闹声，和翅膀刚硬穿梭在庭院里觅食的鸡群啄食着从白嫩的玉米芯里爬出的虫子发出的咕咕的叫声交织在一起，响彻了旺财村的天空。还有圈在栏里的牛羊，站在自己的领地里看着不远处那一垛垛被太阳晒成深绿色的新鲜的玉米叶子，不时的吞卷着舌头，甩动着尾巴。

　　二狗子他爹守着自家的玉米，滚滚的饱饱的感觉里就是踏实。看在眼里，握在手里，喜在心里，嘴里的那袋老旱烟散发出淡淡的薄雾。心想：“别看今年的棒子个头没往年大，粒子却紧凑，上的也满。下种时狗子说今年的新品种一亩地收成过千斤，看来是应验了。种地也得讲科学，不知田老汉家的玉米收成怎样，赶明年一定把这种地的新经告诉他。”

　　二狗子他爹的精神头还在玉米的憧憬里打着捻，只听得吱呀一声，门缝开处，只见胜利立在门前，不等后脚跨过门槛就赶忙说道：“金叔，狗子在家吗？”

　　金老汉使劲吧嗒了一口烟，还不等咽下去，说道：“狗子一大早就去他媳妇家了，临走时说得晚上回来。”胜利见狗子不在家，刚欲抽身回去，突然想到那天晚上在小树林里狗子说的话。自己竟若有所失，深更半夜神情恍惚的徘徊在旺财村的大地上，怎么也看不见金元宝的影子，想必一定是二狗子拿话哄田妮呢。要不就是眼前这个慈眉善目，双肩微凸，步履缓重的老人自己编的故事。虽说心存疑问，却多么渴望这话是真的，希望旺财村的人快富起来。不觉止住了脚步，回头深情的望了一下眼前这个瘦老头：“金叔，俺听有人说旺财村座落在金元宝上，可那一个晚上俺围着旺财村转了个遍，什么也没看到。”

   
　　金老汉一听此话，双目一敛，眉心微微跳动了一下，长舒了一口气，说道：“孩子，这个金元宝不只你在找，旺财村的人都在找；不只你没有找到，还有不少人没找到被穷日子困着呢。金元宝就在你自己的心里，你去别处怎么能找得到。连自己心里想要的东西都不清楚，金元宝就是实实在在的在你眼前，做了个无心的人，也是不会属于你的。人的心里天地各有不同，这过日子，想的看的要的不同，也是千差万别。就好比看山，如果把山看进心里去了，你的胸就会辽阔明亮，视野就会清澈深邃，再长的路再高的山也是在你的脚底下；如果只看到了远处的山耸立在眼前，你就会被这山挡住，永远爬不到山顶，翻越不过去。还不止如此，这过日子不是简单度日，不只是要看到想到，更要做到。把别人看不到的想不到的变成现实，变成他们喜欢的想要的东西，这才是生活。你看，今年俺家的玉米不只是比别人多收了三五斗，能过千斤呢。再有，眼下就要挣麦子了，天不误时，地不失利，天地大着呢，等收粮时再明白其中的道理就晚了。不管是谁只要心里有经，寸土也能变成金。所以，过日子不怕有心人，有心人不怕日子穷。你爹下世时你不过七八岁的样子，现如今已长大成人，学问多着呢，不像俺家狗子只凭着一身蛮力气。农村的日子有盼头，孩子，穷的是心，富的是脑，记住金元宝就在你的心里，好好用脑去想想吧。”

　　且说胜利只因心存疑惑，又满怀狐疑，心想金老汉饱经风霜，见多识广，是本村出了名的老学究，素以德望闻名乡里，断不会以妄言蛊惑了后辈。余情未了，所以才有此一问。没想到金老汉不经思索，如数家珍般说了这么一通参禅悟道的话来，也不知是何道理。

　　这一席话娓娓道来，只听得胜利脑袋发胀，脸面发红，羞愧当地。受此一撞，撼山拔岳雄心未酬之念和素日挤压在体内的不平之气喷涌而出：“金叔，此话听来惭愧，说来话长。世人各因天分资质不同，倒把事理看得浅了，被表象迷惑，各执己见，才分出贫贱富贵的等份来。贪图享乐者，极端取巧，耗费心机，虽不能安身立业，也能快活一时；追求功名者，励志读书，循规蹈矩，虽不能科甲及第，也能学有长进，惠及子孙。说及事理，自古以来，是非难判。历朝历代仁人志士凡夫俗子，或出将入相或僻居乡野。出入朝堂者，变革图强，遂成时代之强音；僻居乡野者，著书立说，沦为伤世之怨词。只因其所处所经所历不同，治家治国之胸襟、学识、抱负有别，不被世人所洞察，成其事者受人褒奖，败其业者遭人贬低，致其命运境况各不相同，是非对错实难一言决判。正如您刚才所说，在社会变革正兴，天地变化未穷之时，不为治国以图强，应为治家以图富，万不可因沽名自负自毁了前程，则未来之数不可预定。此真乃一山一水之奇论，旷古未闻之伦音。晚辈自当谨记在心。”

　　胜利心中戾气已消，至此心头始如释包袱，顿觉神清气爽，浑身轻松了很多。辞别了金老汉正欲回家，复又想起一事，从衣兜里掏出来一个红包，回道：“金叔，这是送给狗子结婚的贺礼。”

　　经过一夏半秋的风吹雨打，那些昂首挺胸肃立在田野里的“士兵”一个个腰挎手雷荷枪实弹，随着长官的一声令下，齐刷刷的撤回到了村里。田野露出来历经耕耘青春不老和永不褪色的的容颜。拖拉机喘着粗气冒着黑烟，犁翻着被希望压实的土地，一块块一片片泛着黝黑的黄土地散发出华北平原特有的泥土气息。狗子赤裸着两脚，弓着背拉着齿耙把田妮家刚翻的地拖得平整细腻，在太阳下发着闪闪的光，好想让人躺在上面足足的睡上一觉。秋风送爽，狗子擦了一把脸上的汗水，只见头顶过往的白云在淡蓝的天空里变换着张扬有度、收放无形的曼妙舞姿，远处起伏的青山在雄壮的大地上裸露着匍匐有余、挺拔不足的稳重躯体，身边满坡满眼二人一簇三人一堆的庄稼汉，有的肩并着肩，有的一前一后，有的弯腰搭背，有的蹲在地头，吆喝声和笑声渗透到松软的土壤里，弥漫在清爽的空气里。天地辽阔，生活就在自己的脚下、汗水里流淌着。

　　田妮走向前去，把手帕递给狗子：“歇歇吧，别累着！这地你再拖也变不了模样。”狗子接过手帕，刚欲往脸上抹去，只闻一股淡淡的体香从手帕里蹿出，婀婀娜娜扑鼻而来，迅速布满了全身。这味道闻所未闻，却又是那么的熟悉和亲切。曾几何时，她离自己是那么的遥远，眼下却即可触手可及，渗透到了血液里骨子里甚至灵魂里，顿感体内生出了使不完的力气。狗子把手帕举在半空中再也不想放下，生怕一不小心从指缝里偷偷的溜走了，地球仿佛在这一闪念中停止了转动。

　　“妮子，麦子不怕草，只怕泥块咬。明年的收成只依靠肥水是保不齐的，这翻地破土，保种壮苗才是诀窍呢！等以后咱们有了钱，管保叫这地变个模样。”狗子说完，看着田妮被微风撩开长发露出圆细的脖颈和山水分明的面庞，再也不想走开，握在手里的手帕不知何时早已被汗水湿透。田妮羞涩的低下了头，附身拾起拴在齿耙上的绳子小声说道：“回家吧，爹娘做好了饭等着咱们呢。”

　　小麦的种子在肥沃土壤的孕育中诞生了第二次生命，刚刚破土而出白嫩的幼芽日经风霜的滋润和阳光的照射直立而坚挺，逐渐穿上了淡黄的上衣，走向了生命从小到大从弱到强的蜕变。它们或二三姐妹抱成一团，紧紧相依；或三五兄弟左牵右拉，紧紧相连，断断续续的连成一行行。那一排排一垄垄一畦畦的麦田给田野披上了崭新的外衣，流露出不可扼杀的生机。清晨，满地刺天的笔直的腰杆上挂满了露水，凝聚在一起，在朝阳的映照下散发着晶莹的光。一夜之间，整个大地仿佛洒落上了无数的珍珠，形成了一个珠玉般洁净的世界，麦苗愈加显得茁壮、俏皮、可爱。这是金秋十月华北平原上最美丽最震撼人心的风景。就是在这个秋天里，人们还没有从丰收的喜悦和播种的希望中缓过神来，狗子的婚事又为旺财村的父老乡亲增添了另一份喜悦。

　　今天与往日大有相同，狗子要迎娶田妮到家，和自己朝夕相处的过日子。

　　狗子家低矮的瓦房和亮堂的庭院一改往日的零乱和单调，拾掇的干干净净和齐齐整整。素日在院子里游荡惯了的鸡鹅被束缚了自由，圈在网子里不时的发出咯咯和嘎嘎的反抗声，老母猪带着它的子女们早已吃饱了食簇拥着躺在一起在饭后的余香中酣然的睡着。胜利也起来个大早，精心梳洗了一番，穿上了那套平时舍不得穿的西装，优雅的举止中透出一份淡定，一扫农村少年的那种拘谨和羞涩，高高兴兴的向狗子家走去。老远就看到了狗子家的门楼上早已挂上了彩绸，门楼的脊檩和檐檩在经年风雨的吹打中略显下垂，微微凹陷，两端便显得翩翩翘起，犹如雄鹰腾空，给人一种安详和力量。用红绸子叠出的大红花蕊艳瓣肥，挂在中间愈发显示出祥云盈门的瑞气。两边的红菱下垂，就像两个下凡的童子，恭迎着进进出出的客人和忙碌的乡亲。太阳早已从薄雾中蹿出，银光四射，这是一个晴和日暖的日子。

　　“这个交给你，再也没有不放心的了，一定会贴的正贴的齐。”见到胜利，狗子对田妮的爱意和结婚的万千心情更加荡漾开来，只这一句话便捅到了心底。胜利从狗子手里接过大红对子，调侃的说道：“你就放心吧，这事再不劳你记挂，快去整好装准备迎娶你的媳妇入洞房吧。”胜利穿梭在忙碌的人群中找来浆糊，拿着条帚，在红绸子下面端端正正的站在门前，齐齐整整的把大红对子贴了上去：

天上仙乐奏

                        同结同心

人间龙凤合

　　然后又来到堂前：

一夜红烛泪

                       蟾宫送桂

五更洞房春

　　这大红对子一贴上，整个门庭红彤彤的鲜艳夺目，喜气顿时盈满庭堂。胜利正想仔细端详，只见本村人称秀才的徐东升和曲三春一起走了过来，向狗子他爹说道：“金老哥，贺喜贺喜，这喜联可合尊意？”金老汉赶忙迎上前去，陪话说道：“同贺同贺，真是祥瑞盈门。待曲三弟的锣鼓开响更是天地同乐呢。”说着话忙把徐秀才和曲三春请进屋里去了。胜利随即找来红粉纸，把事先准备好的两个砖胚包好，放在一个尺寸见方的托盘上，复又找来爬梯立在门旁，专等新娘一过门好把它放在门楼的正中间。

　　外面布置停当，诸事已妥。胜利又走进前堂，来到上房，但见洞房四壁用涂粉抹刷一新，蜡花纸粘糊的顶棚跳动着一个个用福字打底的喜字格，浮动着暖熏熏的暗香；正面的火炕上新铺着一对篾席，被擦拭的明晃晃的玻璃窗上覆满了粉红色的纸，窗台东西两端各放置着一根用红粉纸裹好托盘的蜡烛。正北面是一个二米见高的组合橱，刚好把北一面墙遮住。橱子的左右两边对称着的贴着一对双喜字，正中间挂着一只红花。右边喜字下面分三层隔框，当中一层端端正正摆放着狗子和田妮的结婚照，左边的喜字下面是一个梳妆台，里面稀疏的摆着几种简单的护肤品。红花的下面，就是狗子花了二千块钱买的那台14寸的彩色电视机。虽说洞房如此简单，可在当时单这一台彩色电视机就是旺财村的热门话题了。

　　狗子中等身材，虽说不高，从小干惯了庄稼活倒也显得敦实。内穿白色衬衣，外套黑色西装，左胸前别着一只拖着燕子尾巴的小红花，刚买的瓦黑的皮鞋闪闪发光，单眼皮下一双不愿睁大的眼睛在短发平头的衬托下比平时体面好看。在胜利的眼里，狗子的胸前还应搭上一条领带。太阳高举头顶，时针已过了十一点，离新娘过门还有不到四十分钟。“左手一只鸡右手一只鸭”的歌声轻快嘹亮，门外早已站满了等候着看新娘子的父老乡亲，孩子们有的嘴里含着糖块，有的手里拿着气球，蹦蹦跳跳的跑来跑去。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了迎亲的队伍燃放的鞭炮声，一个孩子从南面忙忙跑来，不断的高声嚷着：“新娘子来了，大花媳妇来了。”只见有五六个人组成的自行车送亲队遥远可见。恰在这时，曲三春带领着他的锣鼓队在门口开了响。只听着鼓点随心，意由心生。急扬处，似一马奔腾万蹄响天，又如一龙起伏千峰竞峙；慢挫时，如雨打湖庭鳞波层递，又似风拂杨柳，燕莺争春；时而清越，飞梁绕树，时而浑厚，吞天夺日，在一片烟雾缭绕中直上云霄。   

　　迎亲队伍和着送亲队伍在一片鼓乐声中，在鞭炮的噼啪声中，在村民的拥挤中缓缓走进村里，徐徐来到狗子家门前。这时，鼓声已落，鞭声一停。田妮款款跳下自行车，在伴娘的搀扶中站在门前，看着随风轻点的门彩和红红的大喜字，等待着那个曾许诺过给她幸福的男人。狗子拽了拽衣角，挺了挺胸，整了整胸前的小红花，在伴郎的陪同下，急急来到田妮跟前。但见田妮束发披背，流海齐眉；柳叶横飞，顾盼神清；鼻挺鹅脂，芳息流云；唇香樱熟，颌动蕊开。上身穿着大红棉袄，对襟下面的衣角微微上翘；下身穿着大红棉裤，宽松的裤腿蓬蓬垂面，苗条的身段更显丰润。狗子哪里见过这等模样，如同进入梦境一般。惊魂中忽听伴郎小声说道：“新郎哥，快领着新娘进洞房吧。”方才回过神来，上前拉住田妮的手，回转身，俩人一前一后，在围观的乡亲们那些好事的年轻人亲一个抱一个的叫嚷声中向洞房走去。这时，激昂的鼓声又起，清脆的鞭炮又响。胜利迅即整好爬梯，把过门砖稳稳的压在了大红门楼的正中间。蜡烛映红了整个庭院，望着新娘新郎步入洞房的身影，在田妮的身后留下了一串红色的脚印和阵阵的唏嘘声。

　　太阳溶溶的照在当空，鞭炮余烟的升腾依然可见弄玉乘风悠忽而至飘然而去的身影，鼓声余韵的激荡仿佛可闻萧史登台雀鹤飞舞龙凤和鸣的箫声。胜利来到宴厅，只见徐秀才、曲三春、金叔等七八个人早已围坐在桌前，桌上摆满了糖果、花生和热气腾腾的各色饭菜，拾身坐在徐秀才的身边。一大桌子人陶醉在幸福的喜悦中有的在说笑着道听途说笑话，有的在谈论着今年的收成，还有的在叽咕着旺财村的花闻。徐秀才和金叔、三春他们却在议论着旺财村的一件大事。

　　徐秀才端起茶杯牢牢的握在手里，说道：“前儿个乡里来人考察，说是要在咱们村建个玉米加工厂，这事不知有几份可成。”只见曲三春向前一倾身，紧接着话说道：“真要是有那么一天，俺就把鼓震天响的敲它个三天三夜，旺财村不翻天覆地才怪。”金老汉听着他们俩一个神秘一个激动的说着，嘴里不停的吧嗒那袋老旱烟，冒着浓浓的烟，只是眯缝着眼微微笑着，一言不发，不知道心里是咋想的呢。

　　眼前的景象，以往的故事，在每一个人的心里翻腾出不同的泪珠和喜悦。胜利在婚宴的庆祝中，在酒香的沉思中和每一个人一样有着对生活的向往和追求。徐秀才的对联，曲三春的鼓声，金老汉的元宝，还有旺财村那条坑坑洼洼的路，在眼前浮现，在酒杯里滚动。一会儿，感觉是一个现实主义者在大海中沉浮；一会儿，仿佛是一个浪漫主义者在高山上欢呼。酒过半酣，胜利酒气上涌，听真了徐秀才在村里建玉米加工厂的这句话，心头一动，遂左手按腹，右手高高举起酒杯，缓缓站直了说道：“晚辈才浅学疏，礼数欠周。今天始睹各位前辈学识，才知厌学者不知天地之大，学而不精者亦难知天地之奥妙。敬各位叔伯一杯，深表敬意。”说完，扬起脖子，一饮而尽，訇然而坐。

　　酒宴持续了整整一个下午，胜利摇摆着身子走出了狗子家的大红门楼，踏着“抱着媳妇上花轿”落地的音符，嘴里轻哼着圣水河的歌谣，影子倒映在夕阳的余辉里，颠簸在旺财村歪歪斜斜的路上。

　　后来，听村里人说，第二天一大早，胜利就背着个包裹从家里出走了；又后来，胜利开着车拎着个大箱子从外面回来了。从此，旺财村就有了厂子，一颗颗黄橙橙的玉米粒变成了各种各样的产品，从旺财村走向了中国大地，从中国走向了世界，走进了千家万户。那条歪歪斜斜的路变成了笔直的柏油路。

　　那年的秋天，不只是狗子、胜利、还有旺财村的父老乡亲是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因为狗子结婚了，胜利找到金元宝了，旺财村的人致富了。

                                                                         　　

　　　　　　　　　　　　　　　　　　　　　　　　　　　　　　　　2013年11月28日

叶耕

多旺财，多旺村，多多益善，国富民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