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一直在那儿 “我姓匡,叫匡仁礼。”慢腾腾地说着,慢腾腾地转身,慢腾腾地在黑板上写字,字却是无比的洒脱俊郎。 这就是我上师范时的地理老师匡老师,这就是他第一堂课的开场白。 当时的匡老师大概四五十岁吧,可能因为他的慢腾腾,在十五六岁的我们看来已经是年纪一大把了。中等身材,微胖,头小,眼小,嘴小。弯嘴笑时眼只剩一条缝,整个脸便如弥勒般福态慈祥。当然,这小眼小嘴,这弥勒般的笑,绝对不是这张脸上最吸引人的。在这张略平的脸上最有趣的是唇峰间的唇珠。匡老师的唇比一般男人的略红,唇珠非常明显,随着嘴唇的开合,时而撮起,时而舒展,真的如珠玉滚动。这样的小嘴,这样的唇珠,要是生在女人脸上,该是怎样的千娇百媚!可长在一个胖乎乎的大老爷们脸上,既非常有趣又有那么点滑稽,正如圆圆的酒窝长在女人脸上那真的是“巧笑倩兮,美目盼兮”,而长在男人脸上,让人惋惜之余总觉得有点别扭。 有着古怪的名字,又有着那么点古怪的脸,匡老师留给我们的第一印象既独特又有那么点古怪。姓匡的,除了历史课本上学过的匡衡,生活中我还从来没见过。不知为什么,一听到“匡仁礼”这个名,我的脑子无端地就冒出 “孔乙己”三个字。大概匡仁礼跟鲁迅从“上大人孔乙己”这半懂不懂的话里取下的名字一样怪癖而又让人过目不忘。 记忆中匡老师来上课,除了手捏一本课本,再无别物。就是这本课本,讲课时匡老师也很少打开。匡老师讲课声不大,总是慢腾腾的。课却上得丰富翔实。我们那时开的是世界地理,各大洲大洋地形地貌海岸特点、气候资源甚至各地风土人情历史掌故匡老师都是娓娓道来,尤其是从那张小嘴里从那珠玉滚动的唇珠上吐出来,更是别有一番韵味。最绝的是在黑板上画图。我们都知道,地理课是有很多图要画的,什么地形图、气候图、海岸线、各种分布图等等的,可以说地理知识有一半是需要图表的。匡老师画图也从来不看书,也不用任何工具,就是一支粉笔一只手,可画出的图要圆便圆要方便方,绝不走样。我们都暗暗稀奇。尤其是我,那简直就是崇拜。我初中时学的最不好的课就是地理,中考前的一轮轮拉练极少有及格的时候,终于有一次瞎猫碰上死老鼠考了61分,乐得老师当着全班同学的面说“李玉莲,你终于及格了!”我学地理没有一点地理概念,尤其是那些曲曲弯弯各式各样的填充图,就像迷宫一样让我不辨东西。自从听了匡的课,看了匡老师画的那些规范而又优美的地图,我竟忽然开了窍般一看就懂一学就会。 后来听说,匡老师本是画画出身,人家大学学的就是绘画,是正宗的科班。那个年代,在我们这样的小县城,正规出身的绘画人才实在是凤毛麟角。是什么样的缘由,让美术专业出身的匡老师教了地理,我们不知;我们也不知,教地理是匡老师自愿还是被迫。我们只知道匡老师脸上从来都是平和随和,从来都不惊不怒,也无风雨也无晴。 我虽然对匡老师存了万分的喜爱和崇拜,也从来没有想过去打听老师的故事。单纯的我,只是觉得这个老师好,喜欢上他的课,也就仅此而已。那个年代,老师在我们心目中是无比神圣的,我们不可能像现在的学生一样跟老师又说又笑又玩又闹的。我又是个羞于见老师的学生,跟老师除了课堂上的相见外,我不记得跟老师还有过什么私下的交往。 匡老师名字有特色,人长得有特色,课上得又棒,但人却极朴实极随和,甚至有点不修边幅。春秋永远是一套深色的中山服,夏天白色带淡淡竖条的短袖衬衣,就像大街上任意一个随意溜达的大叔大爷。说话从来都是慢声细气的,走路从来都是慢条斯理的,甚至有点拖泥带水。印象中,从没见他大声跟我们说过话,好像也从来没见匡老师发过火。好像匡老师的生活中从来都是风平浪静波澜不惊。 就这样,匡老师一直教到我们地理课结束。 毕业前,我鼓足勇气去见了匡老师,并鬼使神差地说自己想要一幅老师的画。这个要求一说出,我自己都吓了一跳。我也不知道这个想法是蓄谋已久还是心血来潮。其实这个想法一说出我就后悔了,毕竟我一直都是一个默默无闻的学生,我甚至都不确定匡老师记不记得我的名字。这个要求对不起眼的我来说实在有点不知天高地厚,所以很奇怪的,我倒暗暗希望匡老师拒绝我。记得当时匡老师还真没确定地答应我,好像就是说自己画得不好,言说之间好像还有点与他的年龄与他平时的作风不太谐调的羞涩。我是怎样仓皇地跟匡老师道别的,现在是一点印象也没有了,只记得出了老师的办公室,我长出了一口气,浑身像翻越千山万岭般虚软无力。 过了几天,匡老师把卷着的一张画亲自交给了我,脸上仍然是非常朴实非常随和的笑。 我双手捧着,语无伦次地说着谢谢之类的话。那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接受老师的礼物! 画不大,也就两本书宽四本书长。菲薄柔软的宣纸,菲薄得我怕一折就碎,柔软得像我此刻的心! 我轻轻地打开,像打开一个易逝的梦。 大团大团的墨叶中间,盛开着几朵金黄色的雏菊。雏菊的花瓣非常纤细,在浓浓淡淡的叶片间显得有些柔弱。左上角的空白处有我的大名也有“匡仁礼”三个字,字迹依然是那么洒脱俊郎。 参加工作后我有了自己的宿舍,收拾停当之后,就把这张小画端端正正挂在了我的床头内侧。每天睡觉前我都会盯着这张画看上一会儿。看着看着,就看到了匡老师那微胖的身子微眯的眼突起的唇珠还有那平和随和的笑,听到了那缓慢而又极有韵致的讲课。我不懂画,更不懂国画,可这张画上的每一笔,我闭上眼都能画出来。 可惜当时的我太无知了,那么薄的宣纸,我就直接把它钉在墙上,又钉得离我的头那么近,过了没有多长时间,这张画的边就开始上翘翻卷。开始的时候,我小心地一点点抚平,后来又裁了纸条在画的四边用胶纸贴住。再后来因为搬了几次宿舍,这张画已经不太像样子了,等到有人提醒我应该裱裱时,已经无法装裱了! 就这样,这张画,被我的无知、我的过分珍爱给彻底毁了! 没有这张画的墙上,每晚睡觉前我仍会盯着看一会儿,那张画的样子也会一点点复原,慢慢复原的还有匡老师那慢腾腾的讲课那信手画来的地图。 我是个疏懒的人,平日很少跟以前的老师、同学联系。大概是四五前吧,很突然地,我竟然那么渴望再见见匡老师。这个想法一旦冒出竟是那么迫切,不亚于热恋中的情人,虽然这个说法太俗,可我还是不得不再俗一次。于是,跟匡老师约好,拉上一个同学就去了。匡老师早已退休,但隔了二十多年的距离,匡老师跟当年我第一次在课堂上见时没多大变化。依然是微胖的身材,依然是有点滑稽而又生动无比的唇珠,依然是平和随和的笑。二十多年了,好像匡老师就一直这样静静地在这儿。而此时的我满脸都是岁月的故事,早生的斑斑白发在老师面前竟是如此的刺目惊心,让我有那么多的欲说还休。老师还是那个记忆中的老师,而我早已不再是那个稚气傻气的小姑娘啦! 因为当时学生高考,学校不让外人进,我们跟匡老师是在校门口的一个商店里见的。我原本就不善表达,又在一个人来人往的商店里,所以跟匡老师并没有说几句话。只知道匡老师现在在老年大学里教书法和画画。我没敢提起那张画,也没好意思再问老师讨要。 告别匡老师我有说不出的轻松释然,其实从再见到老师那一刻起,我就明白,我的那种焦躁那种迫切,是多么的幼稚,一如当年那个傻气的我! 又是几年过去了,再想起匡老师,我的心依然是平和的,因为我知道,匡老师就静静地在那儿,一直在那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