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1、2、3、4……）

傅培宏 · 发表于 2013-9-5 12:04:52

生活

(一）

昨晚，在家看中央一频道播放的根据毕飞宇长篇小说改变的同名电视剧《推拿》，一个镜头的一段对话很是有趣，也有意味。推拿店里的两个瞎子姑娘同时追求一个瞎子男青年，结果都没追到，惺惺相惜的两个女人在酒吧里喝着酒，唱着忧郁的歌，冷不丁地其中的一个问另一个：你说，生活究竟是个什么东西啊？被问的不知是没听见，还是故意不作答，没说话，只是一味地唱着。

生活，究竟是个什么东西？这个看起来简单的话题，恐怕一般人用一句话两句话难以说得明白，就是那些知识渊博文化高深的人，也难以解释得清楚。

关上电视，洗漱完毕，上得床来，久久不能入眠，都是那个电视里的话题闹的。俄尔，我经历的那些生活场景，我所耳听的那些生活轶闻，一一如过电影般掠过脑海。

从我十几岁的时候，就经常在村里的街上，或者公路上，看见一对要饭的男女，男的是个瞎子，矮矮的个子，圆圆的脸，厚厚而突出的嘴唇。女的长得和男的像极了，也是圆圆胖胖的脸，厚而突出的嘴唇，还有两颗呲出嘴来的黄黄的门牙。不同的是男的黝黑，女的奇白。听人说，男的家是东边一个叫斜屋的村的，外号叫“大进士”，男的只是眼瞎，不缺心眼。女的眼睛好使，却缺几个心眼。他们两个怎样走到一起的，没人知晓，也没人过问，在左五右六村子里的人们看来，既然都有生理缺陷，他俩却是最佳的互补，生活上应该是互相的帮衬。他俩经典的走路姿势就是，女在前男在后，一个竹竿将两个人串在一起，因为没有其它的的技能，他俩的职业就是要饭。不管何时，只要看见他俩走过来，首先听到的就是俩人的叨嘴声，先是女的嘟嘟，后是男的叫骂，嘟嘟声和叫骂声一阵高过一阵，等走进了，就会听明白一些他俩抬杠的内容，原来是女的要男的买糖块吃，说不买的话就不领他了，男的哄着女的说，要着饭就买糖她吃，女的说不中，得先买糖，男的说卖糖的小卖铺还远来，女的说你哄人，一个小卖铺才走过去，男的说下一个小卖铺就买，女的说不中不中就不中，说着就将手里的竹竿扔到地下，一下失去方向的男的赶紧说买买买，马上买。旁边的人一看俩人闹僵了，就赶忙打圆场，哄着女的说，你快领着他吧，不的话就不买糖你吃啦。女的一边用手玩弄着衣角，嘴里依然不停地嘟嘟着：不买就不买，不买就不领他啦！男的一听女的倔强的话语，嘴里一句粗话高声而出：操您娘，发邪回去不砸煞你！

要不说真正的高手在民间，“大进士”这个绰号起得确是恰如其分。男的不仅不缺心眼，那嘴巴和脑子比正常人还快活灵光。男的要饭，站在人家大门口，张口就是一连串的大娘大婶子大姐姐地叫着，只要这家有人在家而没人出来，他便喊着不走，直到有人出来送吃的，哪怕是一块窝头一个煎饼。有一次，要饭到我村，在一家门口，他又是一顿大娘大婶子大姐姐的叫着，等这家的女当家出来送吃的时候，女当家说，你还大娘大婶子，我和你家有老亲，你得叫我姨奶奶，男的嘿嘿笑着，马上改口姨奶奶姨奶奶的叫起来，拿上姨奶奶递过来的干粮，回头走的时候，又谢谢大娘大婶子地喊着，女当家在后边哈哈哈地笑起来。有句话说：上帝给你关上一扇门，必定会给你打开一扇窗子。话的意思是，人只要活着，就有路可走，天无绝人之路。上帝为“进士”打开的窗子就是他的语言功能，他给人看手相，只要搭上手摩挲一番，对此人命运的解读几乎到了无人能比的程度。据说一次要饭途中，有个老妇人让其给自己的儿子看看手相，进士二话没说，拉过那儿子的手来就是一番摩挲，一会功夫开腔了，说你这个儿子已有两个大小子，或许还会有一个闺女，命里该担三个孩子，正说着，老妇人打断进士的话说，俺儿子快五十了还没个媳妇来，进士赶忙改口说：囊没有媳妇治不得。莲花口舌的进士的一时失嘴，让围观的人一阵哄笑，进士自己也尴尬地打着哈哈急忙走开了。

每当看到两人的身影，些站街闲聊的娘们儿就七嘴八舌地为他们操起心来，这个说一个瞎汉一个嘲巴日子怎么过啊？那个说有个孩子就好了，另一个说真有个儿子不费着说媳妇啊？！娘们的话还真应验了，几年后，我上初中的时候，再碰见两个人的时候，女人手里果然领着一个白白胖胖的小男孩，小孩的模样随父亲，皮肤白得像母亲，谁见了都说想不到，这两口子还能养这么个好孩子。等孩子大了以后，人们才发现，这孩子的视力有些问题，看事物需要靠前瞪大了眼睛，智商的问题更严重，基本和母亲一样。孩子十几岁的时候，接替了母亲的角色，牵着父亲四处要饭，孩子和母亲不一样，不敢和父亲犟嘴，父亲说啥是啥，只是悄悄地攥着竹竿走在前面。前些日子，在和斜屋相邻的吕兑村，有人见到了这个今年已经三十好几的大孩子，一个女嘲巴用三轮车载着他，旁边还跟着一个男嘲巴，他身板绷直地坐在车上，对一男一女两个嘲巴吆三喝四，骂骂咧咧的，俨然一副皇帝的谱儿。

（二）

这次说的是我的一个本家嫂子的故事。嫂子是城里人，上世纪七十年代，一个城里姑娘跟着乡下小伙儿，算是下嫁，当时还是孩子的我就不理解，本家哥哥要个量没个量，要模样没模样，还是个三脚踢不出个屁来的主儿，竟然娶了个又高又白赛若天仙的姑娘做媳妇。后来听家里大人说，哥哥在城关拖拉机站开铁牛，会手艺，嫂子才看上哥哥的。嫂子嫁到傅家后，一气生下四个孩子，俩姑娘俩小子，别看是城里姑娘，嫂子不娇气，和哥哥起早贪黑的种着几亩地，空闲做个小买卖，将几个孩子拉巴成人。等姑娘出了嫁男孩结了婚，本指望着含饴弄孙颐养天年的老两口子摊上大事了。

其实，摊上的事也不算大，就是些鸡毛蒜皮的家务事，可整天陷在骂来哭去的家务事的泥沼里，照谁也难以招架。先是娶进家门的大儿媳妇，生下孩子后，嫌吼婆婆不会照看孩子，不是说婆婆不会给孩子喂奶，就是叨念婆婆洗的尿布不干净，按说媳妇说了就是说了，当婆婆的不回嘴也就算了，可嫂子天生不是个受气的人，媳妇说一句，嫂子便道上两句，一来二去，婆媳俩由叨嘴到骂阵，由动嘴升级到动手，一个接近七十的老太太，哪是年轻媳妇的对手，每次战火过后，嫂子的胳膊上都是少皮没毛，青一块紫一块的，每一回受气挨打后，都是一次嫂子一把鼻涕一把泪的站街诉说。大媳妇的气正受着，小媳妇又进了家门。嫂子和哥哥下了半辈子庄户地，没有多少积蓄，娶大儿媳妇的时候，花了几万块钱，再娶小儿媳妇，就没有多少钱可花了。小儿媳妇进门后，打听到娶她花的钱比妯娌少，本来脾气就够呛的小媳妇现了原形，过门不到半年的她对婆婆也是非打即骂。这倒好，两个媳妇噶起火来对付婆婆，婆婆的处境不亚于放在火上烤着。到这里，该有人发问：哥哥和两个儿子都干啥去了，不会管管媳妇啊？刚才上来我不是就交代了嘛，哥哥是个鳖宝，两个儿子随父亲，在老婆面前，就是两个蒲团，敢怒而不敢言。哥哥前些年患了偏瘫，紧接着嫂子腰椎动了手术，两个儿子开口问媳妇要二老的住院费，两对夫妻之间又是一番战火，到头来，惊动了法院。每次两个闺女回家看老人，都得瞅两个媳妇不在家的空儿，要是让媳妇碰见，又得是一顿比鸡骂狗，骂大姑小姑回家挑弄事端。
一次，嫂子到我家串门，正碰上我母亲过生日，母亲随手割了一块蛋糕给嫂子，嫂子接过蛋糕，一边吃一边说：哎呀，好几年没闻着蛋糕味了。我接过嫂子的话头说：你别说着可怜人哈。母亲瞪我一眼说：咋，你嫂子还能哄你？她手里没钱，拿什么买蛋糕啊？！嫂子又说：兄弟啊，我和你大哥一个月没吃见肉模样了，平常就是吃点青菜啊。嫂子说着说着，自己嘎嘎地笑起来。嫂子走后，我问母亲：她怎么还笑啊？！母亲说:整天受气，不笑还能哭啊？！母亲又接着说：她有今天也该着，她对婆婆就不怎么样。说完，母亲就到天井呴呴呴的唤鸡去了。

（三）

这是一个听说的故事。多年前，在老大华宾馆附近的一套民房里，租住着一男一女两个拾荒者，男的六十多岁，女的三十来岁，每天，都是男的拉着地排车，女的坐在车帮上，外出收破烂，两人有说有啦乐呵呵的，就像一对父女。据大华村接近他俩的娘们儿说，那俩人是两口子，就是没到民政部门登记的事实婚姻，照现在时髦的话说，就是情人关系。

男的是胶南人，女的是诸城南乡人，两人虽然不是一个县市，可两个人的村子隔河相邻，几年前，他俩还在老家放羊。男的是个老光棍，半辈子放羊为生。女的有家有口，丈夫干泥瓦匠，俩人生有一男一女两个小孩。为了贴补家用，丈夫买上十几只羊让妻子放着。忽一日，村里有人悄悄地告诉女人的丈夫，让他注意外出放羊的老婆。男人觉得，老婆就是放个羊，会有啥事情啊。感觉归感觉，男人还是私下里观察着老婆的生活细节，男人发现，以前老婆放羊只是带着雨具，或者背着草篮子，现在草篮子不再背了，只是背着自己的花布兜，兜里还装上枕巾毛巾被之类的，问老婆，老婆说中午困了好躺躺。一天，男人假装上班出门，半道上折了回来，跟踪在放羊的老婆后面。到了地头，老婆的羊群和先头到达的羊群会合后，老婆就急火火地进了玉米地，丈夫就纳闷，怎么这里还有一群羊？怎么不见放羊的？老婆不在树荫下看羊，急溜溜地跑进玉米地干啥？丈夫蹑手蹑脚地走进玉米地一看究竟，果然发现了情况，老婆正和一个老男人急溜溜的脱着衣裳，见此情景，丈夫气不打一处来，大喊一声，冲上前去，将老婆一脚踢倒，採着老男人的头发一顿胖揍，直打得老男人哭淋淋地告饶。回到家，丈夫将老婆又是一顿打，打得老婆三天起不了床。一个月后，老婆不见了，丈夫打听到一河之隔老男人的村子，老男人家也是铁将军把门，放羊的地方也不见了老男人的羊群。

接下来的日子里，丈夫四处打听老婆的下落，两个孩子也是哭着嚎着找妈妈，这一找就是四年。四年的时间里，私奔的一对男女在大华租房居住，靠拾荒为生，在外人看来，日子过得清苦，可两人其乐融融，还生有一个小女孩。第五年上秋季的一天，女人丈夫的哥哥，也就是女人的大伯哥找上门来，央求女人回家，说一切皆可原谅，小女孩也可以一并带回去，只要女人回家成全那个家庭。可好说歹说，女人就是不答应，铁了心地要跟老男人过一辈子。大伯哥生气地问女人：你跟着老头子有啥好的啊？女的冷不丁地冒出话来：我跟着您兄弟就是养了两个孩子，我和老头在一起才是真正的爱情，才知道什么叫高潮！大伯哥二话没说，扭头就走了。回到家，大伯哥对弟弟说：你就死了那个心吧，你媳妇不会回来啦，领着孩子该咋过咋过吧！

前些年大华片区拆迁改造，两人租住的房子被砸掉，两个人带着孩子到了下坡一带租房，后来，下坡又拆迁，三口人又不知搬到了哪个地方。这些年，再也不见了他们的踪影，偶尔的一些场合，熟悉他们的人们还会作为谈资拉呱起他们的事情，末了，都会发一声感慨：哎，也不知他们日子过得咋样啊？

（四）

这又是一个听来的故事。我邻村有一个搞汽车配件加工的老板，十几年前和福田搭上了关系，赚得盆满钵满。那个时候，一夜暴富的土财主们，心理上还是卒不及防的，因为银子来得太突然了，就好似天上掉屎，一下子砸到了狗头上。

有了钱，便要想办法消费，要消费，就想来点有文化，还要刺激一点的，于是乎，雨后春笋般的歌舞厅便成了暴发户门酒醉饭饱后的好去处。红酒、歌谣、小姐，成了老板们一掷千金的消费对象。寄生虫般的小姐，仗着姿色和爹声爹气的卖弄，将手里有钱的老板当作了自己的摇钱树。这样一来二去，一些老板在自己的婚姻之外，开始了对情感的意外寻找。邻村的这个搞配件的老板就是这个时候和歌厅的一个小姐勾搭上的，引子是一次酒后乱性，小姐的肚子里留下来埋头。十个月后，小姐抱着孩子找上门来，赖在老板家里不走了。老板、小姐、老板老婆，三个人十几天的吵骂打斗，终于归于平静，老板老婆面对现实，将自己的家连同婚姻让出了一块位置，让那小姐安顿下来。两头房屋住着的两个女人，随着时间的过往，慢慢由仇人成了路人，有路人成了朋友，由朋友成了无话不说的闺蜜。

老板的原配养的是儿子，后来的小姐养的也是儿子，两个儿子的年龄差距有五六岁，从小姐进入这个家庭的那一天，在大儿子眼里，肯定是一种奇怪的现象，家里有了一个妈妈，还有了一个叫婶子的女人。后来，大儿子上学了，懂事了，能够明辨是非了，能够从乡亲们的嘴里知道事情的真相了，他便对小姐娘俩产生了强烈的排斥。先是私下里和小姐婶子的小声对骂，后是对小弟弟不轻不重的手脚，再后来就是背着父亲对娘俩充满仇恨的大吼大叫。尽管自己的母亲好言相劝，尽管自己的父亲横加阻拦，儿子却是一意孤行，大有不消灭娘俩誓不罢休的气概。几年的仇恨对峙，让身为婶子的小姐身心俱疲，产生了厌世情绪，一个临近年关的风雪交加的冬夜，小姐一根绳子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告别了与这个世界的所有恩恩怨怨。

也许，外姓的小姐永远是外人，永远会被排斥在这个家庭之外，而小姐的儿子是这个家庭的骨血，是自己人。如今，小姐的儿子也是十几岁的小伙子了，和哥哥相处得甚是融洽，母亲和哥哥之间的仇恨，在他身子找不出半点影子。或许，根本记不得小时候那些仇恨的小儿子，打心底里觉得这才是真真正正的一家人吧。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