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多小时的微创手术下来,他还是觉得有些累,腿都有些发软。病号太多,床位紧张,有些患者早就预约了,因没有床位,还没能住进来。靠着过人的胆识智慧和娴熟精湛的医术,他有时一天要做四五例手术。他仰靠在沙发上,闭目养神,下午还有两台手术呢。 当,当,当。传来敲门声,声音不大,听起来有些拘谨。 他起身开了门。一个五十来岁的高个男人站在门前,黑红的脸膛,汗漉漉的,一缕短发贴在额角,白短衫黑长裤,黄球鞋上沾着星星点点的泥巴,手里提着一个鼓囊囊的兜,脚边一个鼓囊囊的尼龙袋子。男人憨厚地笑着:“杨主任,杨大夫,你不认得我了?”这张脸那么熟悉,他迅速地在脑海里搜寻着。“哦,老刘,刘大哥。”老刘咧开大嘴嘿嘿地笑起来。 虽然杨树钢的患者无以数计,只手机里存的号码就一千多个。老刘,他是记得的。 一年前,老刘来到医院的肝胆外科查出患了肝癌,所幸是早期。当老刘听说肝上长了个肿瘤时,脸一下子灰了,硕大的脑袋耷拉了,人也像没了筋骨似的瘫在了椅子上,喃喃道:“完了完了,我就知道是那坏病。” 老刘得尽快做手术。但老刘坚决不住院,他说反正已被判了死刑,早死晚死都是死,何必再去花那冤枉钱。因为他不止一次听说,得了那坏病,不做手术还能多活几天,一做手术死得更快,到时候是鸡飞蛋打人财两空。医生护士轮番劝说无济于事。杨树钢把执意要走的老刘拉到身边,按在椅子上,细细地谈了一个多小时。眼前这个面带微笑,非常和蔼的大夫让老刘感到了亲切,急躁的心也平静下来。他答应先住院观察观察再说。 看来得联合家属做患者的工作了。杨树钢把老刘的妻子找来,那是个干瘦的女人,长年的日晒风吹,辛苦劳作,使她显得过于苍老。刘大嫂自知道丈夫得了那病,就一直抹眼泪。杨树钢跟她说了必须尽快做手术的事,再拖延下去,一旦扩散,就算华佗再世也回天无力了。刘大嫂还说出了丈夫不愿做手术的另一个原因:怕花钱。 老刘有两个儿子,大儿子大学毕业后在青岛工作,虽然又高又帅,但因无房无车,家又在偏远的农村,快三十岁了,婚姻还一直飘着。小儿子在一家机械厂上班,女友拖了几年了,急等着盖新房子结婚。父母也都是快八十岁的人了,身体也不好,三天两头七痛八痒的。家里靠种地卖粮靠老刘跟建筑打工挣了几块钱,老刘看得比命还贵重。 老刘家庭境况的拮据,杨树钢是看在眼里的。像许多农民患者家属一样,刘大嫂也不舍得花几元钱租一张陪护床,晚上打地铺睡。白天有时就在楼道上或阳台上铺张凉席子休息一会儿。到餐厅买饭菜也只拣最便宜的,有时就喝着白开水吃从家里带来的馒头咸菜。 钱再重要,还能比命更重要?在老刘眼里钱就比命重要。老刘的固执让人束手无策。尽管杨树钢一再跟他说做射频微创手术,时间短,创伤小,治愈快,费用低,老刘还是将头摇得像个拨浪鼓。 杨树钢从跟刘大嫂的闲谈中还知道老刘是个独子,还是大孝子。老刘不舍得花钱也是为父母考虑,他想万一哪天自己不在了,父母也不能掉在地上无人管,至少钱可以使他们心里踏实。杨树钢提议把老刘的父母请来做老刘的工作。 当头发花白的两个老人站在老刘面前时,这个刚硬的汉子像个孩子似的呜呜地哭了。两个老人也老泪纵横。老太太抚摸着儿子的头泣不成声:“儿啊,医生都是为咱好,听医生的,做吧,砸锅卖铁也要治。只要你治好了,我们吃糠咽菜喝凉水也愿意,万一你……,我们……”刘大嫂也在一边抽泣。那场景让早已看淡了生离死别的杨树钢也眼睛湿润了。 老刘同意做手术了。杨树钢跟同仁们一次次地商讨,制订了最佳治疗方案,作了种种预设和准备。相关的各部门也紧罗密鼓又有条不紊地准备着。杨树钢同样不忘强调要将费用降到最低。因为来自农村的他深知老百姓积攒两块钱是多么不容易。他常说:什么是好医生?让患者花最少的钱看好病,才是好医生。 一天,杨树钢做完了手术,天已擦黑了。他正要下班回家,刘大嫂闪进了他的办公室。将一个鼓鼓的信封硬往他口袋里塞。杨树钢执意不要,刘大嫂急得眼泪都下来了:“杨大夫,我们那口子的命就在你手上了。”杨树钢也明白,这信封,他是非收下不可了。多年的工作经验,让他熟悉了患者及家属的心理,那样做,好像就是一种保障。看到刘大嫂喜滋滋的满是泪痕的脸,他感到手里的信封沉甸甸的,好像他托着的是一个活蹦乱跳的生命。 老刘虽然同意手术,心里却没抱多大的希望,他想:得了这病,就是手术了,还能活几天?因此一张脸整日不开晴,忧心忡忡的样子。杨树钢在查房时便耐心地安慰开导他:良好的心态比什么药都好,得积极地配合治疗。 手术如预期中的成功。当听说那坏东西刚钻出头还没来得及四处作乱逞凶时,老刘笑了,每一条皱纹里都流出笑意。他紧紧地握住杨树钢的手,摇了摇,嘴唇哆嗦着,却一句话也没说出来。 术后,老刘恢复得很快。更让老刘欣慰的是这次住院花的钱远远没有他预料中的多。 要出院了,刘大嫂数好了估计着还应交的钱去住院部结算。 让刘大嫂困惑的是,不但不用再往里交钱,还退还了好几百。原来杨树钢让人把信封交到了住院部。 出院后,医院几次电话回访,听筒里都传来老刘快活的声音。 望着眼前虽沧桑却健壮的老刘,杨树钢很欣慰:这哪像得过肝癌的人啊。
老刘从袋子里往外掏着东西:扁豆、豆角、韭菜、捎瓜、玉米……“都是自家产的,没使一点化肥农药,放心吃。”看着厨房地上那一堆东西,杨树钢挠挠头:这么多,怎么吃呀! 老刘又从另一个兜里掏出一个叠得方方正正的布包,一层层打开,原来包着的是一面十字绣锦旗,上面绣的不是杨树钢科室里到处挂着的“妙手回春”“医德高明”,而是顶天立地的两个鲜红的大字——好人! 见杨树钢凝视着那两个字,老刘搓着两只黑红粗糙的大手,不好意思似地笑着说:“字是我用小苕帚蘸了面粉画上去,又用笔描下的,老婆绣的。老婆手拙,……” 杨树钢像没听见似的,他看着看着,那两个字渐渐大了,大了……“明天就挂到科室里去。”杨树钢这样想着,嘴角的笑意更深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