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 们(老许和老徐)
(1)
他们一起走过了四十年的岁月。从激情燃烧的青春走到了心如止水的迟暮,从年少夫妻时的针尖对麦芒终于成为老来时的伴。
他们之间内敛含蓄并重,也许一辈子对彼此都说不出那一个字,但他们朴实无华的生活,像一茬茬庄稼开了花结了果。尽管他们依然时常演绎着一场场战争与和平的情节片段,像孩子一样无所顾忌,但于我来说早就习惯了他们之间独有的这种表达方式。
我姑且分别称他们老许、老徐。老许是我的父亲,老徐是我的母亲。
老许今年六十三岁,老徐小他三岁。
老许属虎,老徐属蛇。老徐总结她与老许在一起的这大半辈子,真是一半海水一半火焰,心里五味杂陈,说自己伤了“天理”。老徐将这一切归结于属相不合,说龙虎相斗必有一伤。他们在一起就经常掐架,不知不觉这场持久战打了四十年,而且打的稀里糊涂,不分胜负。都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了。
老徐深感属相不合之害,在嫁掉三个女儿之前,便未雨绸缪,找人给算好了应配怎样的命相和属相。但他们的儿子是“天生造反派,孙悟空的后代”,对老徐的这一套不屑一顾。老许对儿子一向言听计从,常对老徐形而上的认知给予积极反驳。于是老徐便说这爷俩总穿一条裤子,是犟死驴。
二女儿和女婿的属相是他们的翻版。每当家庭有纠纷时,老徐便似乎找到了佐证,说看我当初怎么说的吧?然后脸上就如天空聚了一片云墨,久久不能消散。
老许却不以为然。他对儿女的事情极少过问,更不会咸吃萝卜淡操心。除了吃饭、睡觉、抽烟、喝酒、照料庄稼外,其它似乎都于己无关,像得道的仙圣,跳出了三界外不在五行中。
但老徐并不这样认为,总觉得老许心大脑子淤,属于在其位不谋其政,便总忍不住说教。老许性格温吞,在老徐因一些琐事而发起的唇枪舌剑攻击下,像一只鸵鸟将头缩进沙堆里,摆出一副非暴力不合作的姿态,更有一种帝力于我何加哉的气派。于是,老徐的怒火更甚,火急火燎地很快将一汪冷水给沸腾了。于是他们之间就这样水火难容,没完没了。
那些年,老许被逼急了,会摔东西表示愤慨,又常将离家出走挂在嘴边,说等给儿子完成任务后就找个清静的地方,与老徐各过各的。
老徐早习惯了老许的伎俩,听老许这样说,嗓门也随之高了一度,说巴不得呢,谁稀罕!有时,老徐问老许怎么到现在还赖着不走?老许含混了半天,说这不还没等到孙子结婚嘛。
老许说着说着就变老了。但他们依然谁也没离开过谁半步。
老许的心眼很小。在吵过之后,常常空乏其身,在另一间屋子里生闷气,将忍饿的本领发挥到极致。两顿饭不吃,老徐就急了。常差儿子去喊老许,说别真饿坏了。她先在锅里温好了饭菜,然后找地方串门去了。其实她是给老许找台阶下,她知道老许是顺毛驴,识哄不识呛。
后来,老许和老徐有了孙子,两人有了明确分工。老许负责侍弄庄稼,老徐负责照看孙子,接送上幼儿园,井水不犯河水。但当儿子回老家,偶尔还会见到他们脸上遮饰不住的伤痕与弥漫的硝烟。孙子告诉爸爸,爷爷奶奶打架了。
老许不做声,在西屋扫地,嘟囔着。老徐在灶台前填火,说没有的事。再问,老徐就发起了牢骚,开始数落老许。说老许真笨,不会哄孩子,孩子上了马路也不知道去追。又说老许天天就会抽烟、灌马尿骚,整天晕乎乎地,什么事也不操心,全靠她去张罗。
儿子听了,感到既好气也好笑,说芝麻大点的事至于大动干戈吗?其实,在儿子眼里,老徐就是国家发改委,有一把的权利,管的太多。老许则是外交部,面对挑衅恨不得让全天下人知道自己很无辜,而他们的子女成了仲裁法庭,一次次地给他们断着是非。如今,他们的孙子接过了儿子以前的重任,与爸爸一起组成了国际维和部队。 (2) 老徐又要进城照看孙子了,而老许则在小镇找了一家单位给人看门,不愿意进城。
在孙子没带回老家的那一年,老徐住小城,老许待在乡下,顾不得此恨绵绵无绝期了。两人没在一起,老徐便开始叨咕老许,说像老许这么笨的人还不知道怎么吃饭呢。又忽然想起家里藏着什么东西,便赶忙打电话给老许嘱咐他锁好大门。
老徐刀子嘴豆腐心,隔三差五就想好了各种理由要回老家,给老许蒸锅干粮、烙个大饼,包一盖顶餶餷,将炕烧得暖通通的。
没有老徐的日子里,老许的生活过得像苦行僧。最大的问题在于,老许不会做饭,饥一餐饱一餐,菜可以不吃,但顿顿少不了酒。女儿是父亲的酒壶,老许有三个女儿,有的是好酒。
喝完酒,老许常找一些借口打电话给老徐,说老家的事情。其实,老许离不开老徐,但他嘴里从来不说。 每次进城前,老徐又蒸好了干粮,炒好了咸菜,存在冰箱里。嘱咐老许好好吃饭,路上注意安全,裤兜别装太多东西,省的掏什么掉什么。老徐常对我们说老许走在哪里都不让人放心。
老许听的不耐烦,说快走吧,我自己一个人正好。老徐说“没人管你抽烟,喝酒,你当然恣了,就怕我走不迭。”
老徐前脚刚走,老许就在去工厂的路上出车祸了。一条命丢了半条,那半条历经一番磨折总算捡了回来。
那一年是老许的本命年,也是老许母亲死后的第二年。老徐说本命年一般背运,是对头年,又说老的死了头三年容易出事,所以千叮万嘱地让老许长起眼神。老徐的担心好像有她的道理。
头几天,老徐听不到老许汇报工作,心里像堵了一把茅草。电话打不通没人接,便开始胡思乱想起来。但她没想到此时的老许正遍体鳞伤地躺在医院里呢。
老徐是精明的人,听到儿子说要到外地出差几天,在背包里塞进一包餐具,就明白了个大概。她从在中医院工作的大女儿那证实了猜测,风风火火地跑到了医院。
一向好强的老徐见到昏迷不醒的老许,眼泪簌簌地往下掉。说这辈子真是欠你们老许家的,刚伺候走瘫痪了三年的老许母亲,天天端屎倒尿,还出力不讨好,没想到现在又轮到了这个冤家。
那一年,老徐的日子实在是不好过。既要哄着孙子,用背带托着孙子给一大家人做饭,还要忍着儿子的小舅子住在一起的不便,伺候躺在床上的老许,给他煎药喂药,找人占卦问卜,扶他学习走路。还要忙活着老家那一摊子事。
那年,老徐五十八岁,头发白了大半,一下子老了许多。
(3)
老许终于好了。拆了钢板,走起路来像个不倒翁。
人家说老许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肯定是积了不少德才保住了命。老徐乜斜了一下,说积德还会这样?说老许是托了她的福吧。
老许又能与老徐战争了,但仿佛一下子开窍了许多,开始懂得谦让着老徐。至于他心里想了些什么,我们依然谁也不知道。老徐生气的时候还会说老许是白眼狼,对他再好也没有用。
经此这一重大事情,老徐坚定了带孙子回老家的决心,与儿子展开了谈判。
老徐说你们上班忙,在城里照顾不了孙子,更不用老许了。她得亲自挂帅,带着这祖孙俩一起回老家。如果不同意就找别人吧。
儿子与媳妇妥协了,看着老徐装好了大包小包,开车送他们回去。头几天家里空荡荡的,成了一座空城,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才想起老许那一两年一个人还不知道是怎样过来的。
老徐为了安慰儿子儿媳,每周末都会带着孙子或让他们开车接她到小城团聚。老许依然在老家,给人看大门,挪不了窝。
老徐在小城几天,大女儿与儿子家里就热闹起来,又是吃水饺又是吃肉火烧,像过节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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