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贵的马车夫 我们现在已经很少见到马车了,马车夫自然也就少起来。但在我小时候,正是随着文化大革命一起长大的,那个时候在我的老家山东昌潍大平原,马车还是农村最主要的运输工具,是生产队里的重要资产,是需要重点保护的,因此,马车夫的选择便需要严格的“政审”程序,过不了关的人民公社社员是不可以驾御马车的。于是,能够取得“赶马车”的工作,在那个时候便是令人骄傲和令人羡慕的高贵行当,挣的工分自然也比普通社员多了许多。 我至今印象最深的是那个时候的马车夫驾驶着装满收获庄稼的马车,一字排开地走在乡间土路上的英姿。我记得他们总是两腿分开地蹬在两边的车辕上,站立着身子,后背靠在比他还高的庄稼上,一手扬着鞭子,一手拉紧捆绑庄稼的绳索,嘴还不停地吆喝着,确有一种自己是天下老大的威风。或许他们觉得自己不只是在吆喝着牲口,或许他们觉得自己不只是在拉着收获,我从他们趾高气扬的表情分析,他们一定觉得自己似乎还可以驾御这个世界!于是我就很向往那驾御马车的感觉,觉得那才是可以君临天下的威风和享受。但我那时候还是个孩子啊,驾车是不可能的了,于是便想办法争取坐一次马车。我记得队长的孩子生病时是可以坐着生产队的马车去公社里看病的,于是在一次我也生病时便也委婉地向父母提出是否可以也坐马车去啊?父母的回答当然是否定的。于是我虽然也早就预料到结果,但还是很伤心的。我记得那大概是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初期的时候,我才六、七岁的样子。虽然我还不知道孔老夫子那句“君子不患贫而患不均”的至理名言,但我在“批林要批孔,斩草要除根”的活动中并不比队长的孩子落后啊,他既然可以坐马车去医院,我为什么就不可以啊?但我那时是没有资格谈论这些的,也还没有对现在的提法诸如“公平、公正、公开”等有更深的理解,于是结果只有是自己对坐马车的希望破灭了! 但那时我对马车夫的崇拜并没有动摇,我觉得我没有资格坐生产队的马车并不是因为马车夫的原因,而是因为队长不同意派车,再深里去分析原因的话,就是因为我父亲没有当上队长或者比队长更大的官。但不久之后,我村里的其他一个孩子也生病了,而且病的还很厉害,他父亲便去央求队长。队长还算通情达理,在了解到情况后,立即就安排马车夫出车。但马车夫与生病孩子的父亲有点阶级仇的,听说在解放前生病孩子的老爷爷是中农,曾经高价把已经是缺货的一点什么卖给了马车夫的爷爷,马车夫家是十代贫农啊,受地主富农的欺负也就罢了,这个破中农还趁火打劫,这样的仇怎么可以不报啊!呵呵,现在机会来了,马车夫于是百般刁难就是不出车。我至今记得他扛着马鞭、盛气凌人的龌龊样子,在什么马还没休息好车还需要修理等一番胡言后,接着便又是一番诸如“我们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之类的说讲,我记得太阳快落山了他还没准备好车的。许多群众都看不下去了,默默地一个一个离开了,他的车也没有套好。但人家生病孩子的父亲并没有听完他的说教,早就转身回家抱起孩子就往医院里赶,大夫说幸亏您来的早,孩子没什么大问题,回家休息几天吃点药就会好的。这件事情让我对马车夫的认识有了一个历史性的大转弯,我确实是再也不愿意在去坐那伤心的马车了,特别是那个十代贫农的马车夫赶的那辆马车,我甚至都不愿意见到他,觉得他是那样的恶心和不义!但他却在仕途上平步青云起来,不久便当上了小队会计,马上又升为副队长,他老婆还给他生了个胖儿子。我记得他那时是完全可以用小人得志去比喻的,在村里耀武扬威的,动辄打骂社员群众。马车更成了他家的私有财产,他甚至为了他的儿子不哭了,居然派马车夫拉着他的儿子满地里乱跑!之后他老婆又给他生了一对双胞胎儿子,他在村里就更盛不下了,她那母亲居然也骄傲地在村子里乱骂起来,走路还一扭一扭的,已经是快七十岁的老婆子了,让人怎么看都可以读出些潘金莲的味道来!但老天从不欺负好心人,也不会放过一个坏种的,十代贫农的大儿子很快就被定性为弱智了,可能是要一辈子都需要照顾的,他那对双胞胎也很快夭折一个,剩下的那个也在刚学会走路不久掉进水塘里,幸亏一个路过的社员把他救上来!这时,他、他们的全家也就蔫下来,不久,他给自己和自己亲戚多记工分的事情也被揭露出来,据说在社员大会上,一个有文化的社员在看到他一年得的工分时说,按照我们队的工分计算,“十代贫农”就是两年里白天黑夜地都干,也是得不到这么多工分的。在那样的气氛下,于是大家的情绪都上来了,一个老社员还和“十代贫农”的父亲当场对质,揭露出他当年帮助还乡团活埋贫下中农的历史罪恶!会场就这样炸了,那个“十代贫农”被一撸到低。但他的悲惨命运并没有这么快就结束,后来,邓小平同志复出了,社员都分开地种的时候,“十代贫农”那个当年被救起的儿子居然又被淹死了。但他那个已经很傻却因为爱打人只好被栓起来养的大儿子却还活着。直到今天,这些事情已经过去很多年了,但在我们的故乡,一发现有缺德的人和事,大家还是会拿他们家来比喻,借以告戒大家要注意报应啊! 之后我看过很多历史资料,其中有一个什么地主协会之类的还说过地主都是勤俭持家的会过日子的人,贫下中农却被他们贬低为好逸恶劳之徒。现在我就觉得,地主首先不都是坏的,也有靠自己一代一代过好的,也有官僚地主巧取豪夺的,于是不应该都是勤俭持家的,但他们都应该是会经营的,要不的话再多的家产也会被他们坐吃山空;其次,贫下中农也不都是好的,也有真正的好逸恶劳者,许多甚至是把祖宗几代的家业糟蹋光了!但他们都是穷的一帮的一定的。我没有考察过“十代贫农”一家的历史,但许多老人们至今还说,他们那家啊 他们穷的啊,但他父亲在旧社会还闯寡妇门的,造孽啊! 马车夫还有被马差点生啃了的呢,这也是我亲眼看到的。记得那是在我已经快十岁的样子,人民公社虽然已经越来越暴露出他的弊端和错误,但各级当权者对人民公社的迷恋也已经到了近乎痴迷的地步。什么红旗招展,什么列队出坡,什么开会学习,诸如此等,什么都需要表现出各级领导的与众不同和他管理的社员群众的驯服与整齐,马车夫当然也是不可以例外的。我记得他们总是赶着整齐的马车,一字排开地前进。但就是有一天,在一个马车夫暴怒地狂鞭了自己的马之后,忽然其他的马也发疯似地拉着马车围拢过来,它们不知道是从哪里忽然得到了神助之力,虽然身后的车夫们已经开始裂嘴的控制着各自的马车,但一时也已经限制不了咆哮的奔马,它们一起张着大嘴向那个狂妄的马车夫啃去。虽然后来还是被其他的马车夫把各自的马儿控制了,但那个马车夫已经是满身是伤。后来我听说他还因此得了疯狗病,是在公社医院的捆绑下死去的,据说得这样的病的人也会咬别人,并且把病还会传染给别人的,所以大夫就把他给捆起来。这事在我们那里一时影响很坏的,大家都知道那个马车夫是从来也不爱惜生产队的牲畜的,经常乱打不说,还把大部分生产队分给牲畜的饲料偷回家。他当马车夫纯粹是因为他是公社书记的远房亲戚,这样的人被马咬死了也算老天的报应啊!我却不知道,他不是被狗咬的怎么还得的疯狗病啊?我至今也没去深究其中的答案。通过这件事情,我对人民公社的弊端也就看出了更多的事情,马车夫只是其中很小的一点啊。比如那个时候,许多有良心和胆子大的社员就公开地讲,还是把地分开种的好,我们这样下去,不是要把我们自己毁掉吗!我那个时候就亲耳听到过父亲的不断埋怨,他总是说:如果把地分给我一块,我的产量不上去才怪!虽然后来的社员大会上父亲因为这样的讲话曾经成了被批判的典型,但因为父亲的大胆,许多社员就更加不服气了。只是那时的队长什么的还觉得这样的日子很好,他们一是可以继续不劳动就拿比社员多几倍的收获,二是还可以在村子里欺男霸女地过着比地主恶霸们更自在的生活,三是他们还可以在馋了时偷偷吃一顿花生油炸粉条什么的,所以,对敢于这样说话的社员肯定是会无情镇压的。父亲受到批判是自不可避免的。我小时侯脾气很暴躁,因为随着父亲的口气说过许多这样的话,所以也很受他们的嘲讽,说什么我随我父亲是随铁了,也是个应该当资本主义走狗批判的材料。但苍天有眼啊,1983年,在邓小平同志的主持下,我们的土地终于可以分开种了!我不但错过了受到批判,而且从此满坡的庄稼都长起来,再也没有什么人为的大寨田了,村口地头都种满了庄稼,有的小地甚至只是几棵玉米!我还知道,我们家就是从那年开始没有再忍饿的,而且第二年就全吃上了白面。 现在回想起来,我虽然到现在也没有能够可以舒心地坐过一回马车,但我还是坐过一夜马车的。那还是1981年的时候,我们几个考上一中的孩子要去县里考体育,正好我们村的马车也去县上办事,而且还有一个老车把式的儿子也考取了县一中,于是我们便一起乘坐着生产队的马车,颠簸一夜地去了县城。到了那里的时候,正好是第二天的早上,我连早饭也没吃,就去参加了考试。说真的,当时我觉得去县城读书离家太远,我从思想上是希望去离家十里多的三中读书,再加上坐了一夜的马车,身体很劳累,于是我体育考的一塌糊涂。体育考试只有在单杠上引体向上和100米跑两项,记得我100米是跑了15秒的,引体向上也只有跳上了一个。但据说给我们监考的县一中老师是我们初中老师的朋友,于是我的成绩就被他们都改为合格了,我们很快就都被县一中录取。但这些都已经不重要了,我记得最深刻的还是那夜的颠簸和劳累,我们几个孩子都什么也不说,静静地听着车夫们神侃。什么他的马车拉过公社书记啦,什么他的马车可以装载上万斤啦,什么他的马鞭子是他的什么什么烈士亲戚赚来的了,什么他的马子是如何的听话啦,很多很多。我现在就想啊,他们真是朴实可爱的农民啊,那已经是什么时候了啊,邓小平已经都给刘少奇什么的翻案了啊,他们还沉浸在赶车的自豪中,真是一点危机感也没有的啊。想起这些,我就会又记起晏大人车夫的故事来:当年晏大人的车夫骄傲还因为是他给大人驾车,你们赶个马车,说到底也就比普通社员福利点,还这样神气,是不是太那个了啊! 后来生产队取消的时候,便开始分马、分马车什么的,但社员们几乎没有一个是愿意分到马和马车的,他们宁愿要牛和牛车。因为那时还很穷啊,马的喂养比牛要成本高很多的,马还容易生病的,即使是那几个原来高贵的马车夫,也没有一个是愿意买自己使用过的马和马车的。最后还是比社员更有眼光、特别是更有实力的大队书记买了一套。他之后还自己当起来马车夫,收费给其他农民拉东西,听说还挣了不少钱的。但之后很快就兴起了拖拉机什么的,社员们已经不愿意再使用牲口了,拖拉机既实惠又快捷,和其他农用运输播种机械一起,成了农村的主要生产工具。马车、马车夫,真的已经在我们那里基本退出了历史舞台。 但马车、马车夫留给我的记忆却是深刻的和永远的,虽然我后来去过养马岛等风景区,也为了自己的一个心愿还专门去坐过马车,但那感觉已经完全不是小时候的味道了。虽然我每次都努力地希望可以淡化些对马车、马车夫苦涩的记忆,但那个时代的烙印已经和那个时代一样,是我们怎么翻炒都不可以改变的苦味啊! 鹿钦海于2006年8月25日 ,修改于2008年8月26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