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小我就常听这个那个的乡亲夸赞父亲“真能干!”,然而我母亲却在家里经常撇撇嘴巴笑说父亲“傻忙叨,炫能的!”。 单干那会儿,父亲六岁开始就给体弱的爷爷下地牵牛;学只上过三年,又正摊上挨饿,天天去扒坟搬砖,文化水儿就只到了简单的写写算算的水平;爷爷四十岁上身体垮掉了,十几岁的父亲必须担起一个家庭的责任,二十岁成家,一个人驮着七八口人的日子;毛遂自荐干了生产队长,自找苦吃去操心近二百号人的吃哈。后来生产队散了伙,父亲一头牛一挂排子车,和母亲一起风里来雨里去张罗着十几亩地。我母亲常说,“你爷生来就是个干活的命!” 父亲苦命,却极少抱怨命苦。他早早肩扛苦难,却没被苦难压垮,父亲常以自己有一个好身坯为骄傲。父亲的个儿离一米六还要差上两指,可是体格粗壮,浑身有力,少年起就在村里以膂力出名。那时候年轻人兴摔跌(摔跤),父亲摔遍全村只遇一个敌手,那就是当时的团书记后来的村支书,俩人相约在一个空房子里顶头抓膀子拧了多半个下午,谁也没把谁摔趴,棋逢对手,旗鼓相当,父亲回家腰痛了半个晚上,团书记从此没再发出第二次挑战邀请。不知是苦难炼就了父亲的好体格,还是上天对父亲和我们家特别垂怜? 父亲干活从不见爱惜力气。生产队里分了粮食,父亲挑的篮子里总是冒鼓尖山,母亲也总是后怕担心地嘱咐,“少挑点儿,不就多趟儿腿吗!”秋天收草场,父亲捆扎的草个子没过了他的个儿头;农忙时节,父亲以活为中心,撵着日头忙,日不出而作,日落而未必息;早些年亲戚朋友左邻右居打墙盖屋需要帮手,只要央求到门上来,父亲似乎不知道拒绝是什么,自己有活儿也要往后延延,他总说人家事儿急不帮哪行?而今村里人都兴置办机械,父亲打年轻就不曾侍弄过什么铁家什,这是他的短板,可他也总算追上一步,几年前把自己的木板排子车换成一挂铁皮的——六十岁的父亲,于是在乡间尘土飞扬的生产路上天天颠簸着自己的铁械排子车! 好些年里乡亲们夸赞父亲的话一直就是那句简洁干脆的“真能干”,近年来却常要加上大有意味的尾巴——“不服老啊”“买个车吧”。母亲对父亲的能干从来就是不放心,象个言官一样天天在上奏本,然而父亲就是个风雨不透的昏君,对母亲的苦口婆心置若罔闻,或者顶多报以不经心的轻笑而已,失落的母亲少不了发怨恨絮叨,“炫能的,受累的命!” 父亲的确经常“炫能的”。当个生产队长,从不见他穿戴板整,掐腰伸胳膊指点劳动场面,他总是人群里哈腰竖腚的当头那个,母亲说,“你爷是什么队长,他就是个把头!”社员们分组干活,父亲总带着那个人见人躲庄稼见了庄稼厌的懒汉油条,仿佛天生一对的明星组合,这人到老来见了父亲就念叨,那年头多亏父亲的帮衬才挣下公分儿养活家口。90年代村里义务工多摊派多,村民干集体活,都瞪圆了小眼睛瞅着好出工不出力,活儿沉了往后靠,活儿轻快争着抢,父亲老干些装煤卸车啦搬石头啦抬机器啦之类的重活儿,一次父亲参与抬机器,几个人里面个个都是身强力壮的青年,数父亲年龄大个子矮,特别扎眼,母亲看见后回家大骂父亲,父亲却轻笑说,又不是干不了,我这个体格还行没事儿! 不管母亲怎样说,“真能干”的父亲,是小时候的我佩服甚至崇拜的对象,我甚至幻想自己能够快一点变成父亲的形象。我小小心里常常揣着学会他的能耐的心思。 可是我的父亲总是把我从他的身边赶开,好像一点也不喜欢我靠近他,模仿他,学习他的能干。他好象老是看不见我在长大,我要扶犁他不教,我要驾车他不让,我偷偷摸摸干的活儿他看不上眼儿,总之一切他熟练的庄稼活儿,一概不让我靠近,我越是想显示帮他一把的心思,他越是流露不容置疑的不屑一顾。他老是不高兴地说,看你的书去吧。直到现在,我有空儿回家帮着干点农活,父亲不时还会说,当好你的孩子王吧!刚参加工作那会儿,他竟驾了小推车走八里坡路,给我到单位送粮,我又心疼又生气,他这是哪里把我当二十多岁的大人对待? 在青春的年轮里,我开始能体会母亲的话不无道理,甚至开始觉出父亲的可笑。因为父亲有力气,我们家里的农具都简单粗陋得不行,看到人家的精致光滑的工具我都有些羡慕和自卑;父亲干活是快是猛,然而又那样马马虎虎,地角儿总是荒草萋萋;父亲名声在外地能干,可是家里的收成还不是跟别人家差不多一样?……干生产队长那些年,领着社员们把细口粮从几十斤提到一百多斤,这样的当年吵吵吆吆的所谓丰功伟绩,今天又算得了什么?有几个人还有记忆?把义务工基建工一一干完,各种提溜摊派罚款一一交清,父亲除了自己在年节的酒醉里颠来倒去地嘟囔“没给儿女落下饥荒”,另外又有什么意义?给集体给人家出那么多那么大的力气,不但不能给自己带来多少好处,却老惹着家人时刻的担心挂念,这不是很不明智的逞能使性又是什么? 父亲恐怕也不会不觉察,我开始看不上他的作派,在好几年的时间里做着心理上的叛逆者。我早就知道,父亲对我的脾性有很准很长远的看法。他说我四五岁的时候,帮大人收拾地里的豆棵,连地上散落的豆粒都去一一拣起,他那时就跟母亲说,这孩子随你,干不了庄户地里的大活儿。事实正如父亲所料,我越长大,脾性越随母亲,凡事小心谨慎,做活儿齐整缓慢。我跟父亲在脾气上不是同道。 然而父亲从未理会过我的叛逆,他刀枪不入地固守着自己的阵地,于是我虽说从小居住生活在乡村,但却文不能跟三大爷四大娘拉家常,武不能修理锨镢犁锄,彻底成了农活儿界的残废。 我那时就感觉父亲这株大树,给了我太多不必要的荫蔽,给了我心惊肉跳的俯视,让盼望长大的我越来越苦恼不已。 有时我也试着去学会克制自己的叛逆,学着理解父亲,宽谅父亲。也曾暗暗期待父亲能跟我交流,甚至亲手给我指点迷津。可是我的父亲,仿佛只愿做一座沉默的青山,把一切心事归入无言。 我把心里的苦恼说给小姑听——小姑跟我年龄差距最小,她甚至愿意倾听我那些不着边际的胡说八道。小姑郑重告诉我说,别对你爷不好,咱们这样的家,要不是有这么个能爷遮着荫凉,你们姊妹不知要多吃多少苦!这话我并非不能听懂,至少我知道,如果没有父亲的能干,我也会步那么多同龄人少年失学的后尘。 然而许多年,我脑子里还是时不时就会跑出那个让我纠缠的想法:逃开父亲,逃开父亲这株浓荫的树!我时时会负疚地觉出,那时自己的心渐渐离开父亲越来越远。 有人说,一个人真正理解自己的父亲,是从自己做了父亲开始的。我不幸被人家这话言中,做了这父子感情上的晚熟者。当青春叛逆尘埃落定,透过岁月的云烟,我看见自己终于长大成一株独立的树,同时也即刻开始深切体会做一株独立于世的树的酸甜苦辣。 说不清从哪个时节起,我开始渴望靠近父亲,亲近父亲! 我越来越喜欢看看父亲。看他游动着皱纹的脸膛,看他黝黑的肩头、脖颈和宽厚的脊背,看他越来越浑浊的眼睛、越来越稀疏的花白头发,看他的双手象生了苔的老树皮,看他的脚掌犹如结了干泥巴的?头。 我愿意不懂装懂地问问父亲,引他说说些老话,谈谈地里的打算,显摆显摆自己地里庄稼的长势…… 我也会当着父亲面儿回忆他早先的某些作为,说出当时自己的感受和疑惑。父亲总是淡淡地笑。我记着了父亲简短的回答,“你不是干活的料儿,你得去找碗现成的饭吃!” 我看着我的老父亲,走在岁月的景深里,有时候我会无端地突然害怕,害怕父亲溶进视野的朦胧的远处。 可是父亲似乎一点也不理会岁月的烦扰,只是尽情地摆布着做一个农民的自由。他精心盘算自己的庄稼活计,计算各种可能的收入;他盖起漂亮的南屋,把北屋正房全都装成铝合金门窗;他天天喝一点酒,酒后甚至吹嘘自己有多少多少存款。 父亲养大了儿女,又挂心起孙女孙子。他似乎还是早年那个能干的父亲,不言不语地进行着自己的计划。他在自家田地边上的沟沟坎坎遍植杨树,八九年间已树大成林,在孙女考大学的那个春天卖掉了;然后又在树桩遍布的沟坎上再种下纤弱的树苗,告诉跟在他脚后的孙子说,树长大爷爷就走不动了,到时候你来杀树卖树哈,不想这个十岁的孙子竟毫无谦让之心,痛快地回答一个字“嗯”。父亲跟我坐在田埂上,望着风中摇绿的小树,笑赞孙子是个痛快人。 我的快奔七十了的父亲,现在仍然跟我不多说话,仍然不时还会被母亲骂“傻忙叨,炫能的”,仍然还在拖着他的一挂铁的沉重的排子车,仍然在精打细算着庄稼和收成,然而长大了的我,受了父亲的荫蔽终究没有做成象父亲那样能干的农民的我,却从心里奢望着能重新走进父亲这株生命树的荫蔽。 大恩不言谢。至爱无语。 明天是父亲节,正当熟麦飘香,我和家人一起,回家给好酒的父亲敬上一杯醇厚的密州春;我会驾上父亲的排子车,让父亲在前面牵着他的半褪毛的高大的黄牛,车上满载着金黄的麦垛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