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念“老花匠”
一
“老花匠”是父亲的二哥,是我的二大爷。现在算来,他离开我们快有一年时间了。
二大爷在村子里算是个能人,他是一个技艺娴熟的瓦匠,中年时他当过包工头,曾经带着一干人马给人家盖过房子。我放学时,经常见他肩挎一个绿色的帆布包,那里面装着水平尺、吊锤、瓦刀、抹子,我知道他们这是住工回家吃饭了,搞建筑的管这叫“住作”。二大爷还是铁匠,我亲眼看到他在自家天井里支起火灶,摆开阵势,煤块、煤铲、风箱、铁锤、砧子,一应俱全,二大娘是他的助手,除了拉风箱,还跟他打铁。二大爷用火钳紧紧夹住锻造好的二齿钩子,在水桶里沾两下子又提出来,一阵白色烟雾从水桶里缓缓升起。我以为接下来会从水桶里冒一个拄着拐棍的地仙老爷爷。我问二大爷,为什么要将铁往水桶里沾一下。他说,好铁要经过火与水的历练,这样打出的家什才耐用哩,他将打造好的二齿钩子扔到地上。末了,不忘叮嘱我一下,不要动它啊,烫手!
二大爷还是个好木匠,在他家饭厨底下有一个长方形的木头盒子,那里面刨子、凿子、斧子、榫子一应俱全。往大里说,他会打造牛车和马车,这在农村可是件了不起的手艺。母亲跟我讲,二大爷打车的手艺是跟我大舅学的。我想无论跟谁学的,二大爷就是一学就会,有些小东西他甚至一看就会。我上初中时裁了一小段浇地的废旧水管线,将铁丝烧红,在上面戳了一些眼子,然后用一根长木条做把柄,做成了一个苍蝇拍。他有一次到我家看见了,问谁做的,我说我做的。他夸奖我说,这孩子爱动脑子,心灵手巧哩。但我做的苍蝇拍用了不到一个月就坏掉了,不仅拍头活动了,而且把柄也折断了。有一天,他喊我到他家,要送给东西给我。我一溜烟儿蹿去了。他拿出一把做工精致的蝇拍送给我。这个苍蝇拍不仅做工精致,而且也很规范,拍头的小孔有规则的排列着。尤其是把柄,是由一根富有韧性的竹条做成的,竹条被打磨的很光滑,并不用担心会被竹刺伤手指,这肯定费了他不少的功夫。
其他的家什,往小里说,饭橱、饭桌、桌椅板凳就更不在话下了,对二大爷来说早已轻车熟路、小菜一碟。记得小时候,大爷爷得了偏瘫,如厕不方便,二大爷专门在椅子上挖了一个圆洞,为大爷爷量身改造了一个“如厕椅”。这如同城里的马桶,在当时也算是个先进的物件了。二大爷还是一个坟匠,村里谁家有人老了,他必被请去为逝去的人砌坟。二大爷还会剃头,我小时候剃头基本上都是由他侍弄的。别动弹,别动弹啊,说着你不听,再动弹就剃不好了哈。如今他走了,但给我剃头时熟悉的话语仍在我的耳边萦绕着。
二
我认为二大爷更是一个花匠,并且是个老把式。打我记事起就知道他爱养花。我家跟他家隔一条村子里的主大路,实际就隔了一户人家,所以一提腿就可以跑到他家玩耍。除了看二大爷干家务活,有很多时间都是去看他养的花。花的品种很多,除了花盆里的大头兰、君子兰、仙人球、仙人剑,更多的花都是栽到东屋的窗户下面。时间一久,就形成一个小花圃。那个小花圃是我童年的小乐园。那时搞不明白,月季怎么能开出不同颜色的花来呢。每到冬天,老花匠就会用果树剪刀将所有的枝子剪掉。第二年一开春月季又冒出了新芽,像是憋着一股劲儿,这股劲儿大概憋了一个冬天,疯狂的把所有的枝叶长出来后,它的个头又超过往年了。循环往复,月季的主干也慢慢地由一根细筷子长到了红蜡烛那样粗,个头也与屋檐齐平了。
花圃里除了月季,还有丁香和海棠。那颗丁香每年都能开出一些紫色的小花来,微风吹拂过去,香气扑鼻而来。老花匠说,丁香要离得海棠远远的,要不然就会被海棠花“气死”了。为什么啊,一种花怎么会被另一种花气死?面对我的疑惑,他就讲起了那个凄美的爱情故事。丁香和海堂原本是一对恩爱夫妻,但是后来海棠变心了,便一纸休书将丁香休掉。丁香无奈之下便去上吊,被人救下。为了报答救他的那个人,丁香就嫁给了他。有一天海棠家着了火,将他烧成瞎子后,就被后来的老婆给扫出家门。他到处要饭吃,有一天恰好要到了丁香家,被丁香认出。丁香心地善良,因念旧情,不仅给他打了一碗稀饭,并将一个铜钱悄悄放在碗里。海棠用牙咬到了那个铜钱,感觉站在他面前的一定是秋香。他最后还是很羞愧的离开了。我深深的记住了这个故事。老花匠分给我一颗海棠,但我却不用担心他会气死丁香的,因为我没有栽过丁香。丁香这种小乔木品种在我家也没有地方栽。
老花匠盆栽的那颗仙人球足足长到了半米高,只有将它挪到一个废弃的小水瓫里。仙人球开出的花是米黄色的,通常两只两只的开,看上去就像小姑娘头上扎的两个“朝天锥”。因花期较短,每到开花时,老花匠就喊我去看。后来他又在大的仙人球上嫁接了许多蟹爪兰上去,仙人球的花从此不再开了,代替它的是一朵朵紫色的蟹爪兰的花儿,在仙人球顶端开了满满一圈,像一个头戴花环的小姑娘。老花匠还跟我讲了怎么给花嫁接,从此对他的养花技术更加赞叹了。
有一天刚跑进老花匠的天井,就闻到臭哄哄的。见他在窗户下面蹲着,理弄着什么,便凑过去看。大爷你这是在弄啥?臭死人了。你看看,我今天赶集弄了些花肥。啥花肥这么臭啊?是驴蹄子呢。在一块塑料薄膜上有一小堆黑乎乎的东西,仔细一看,原来是驴订铁掌时被切下的指甲。这东西可真臭。别看臭啊,花儿最喜欢它呢,这股臭劲儿埋在土里,花长的快哩。老花匠这么一说,惹的我咯咯大笑起来。
在老花匠的熏陶下,我家天井里也开辟了一块小阵地。父亲和母亲并不反对我养花的。那时家里也有一颗月季,是从小姨家挪过去的,只是枝条瘦得像面条,开出的花朵只也只有半个巴掌大,并且只有一种颜色。除了月季,在地上栽的就是菊花了。菊花是老花匠送的,他说这东西好养活,春天挪苗,一见雨水就疯长,当年秋天就能开花。我几乎每天都要照料那块小阵地,为了防止被母亲散养的鸡啄吃掉那些可怜的花儿,我特意到街上捡一些半拉砖头,将小阵地从四周团团围了起来,小围墙足有一尺高。父亲说我要造反,劝我拆了它,却最终拗不过我的执着。但自从老家盖了新房,用土垫了天井后,小阵地就跟那颗老梨树一样,不可抗的随之消失了。
参加工作后,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放下包裹,然后去老花匠家坐一会儿。刚进过堂就喊,大爷我回来了,你待家里咋?他听到喊声,赶紧走出屋子,这孩子啥时候回来的?又赶忙找来小板凳让我坐下来。这些年,那个小苗圃里的花越来越少了,却多出一个小畦子的韮菜。那畦韮菜看上去像一堆像长期没有梳理而显得过乱的头发,一阵秋风吹来,将长长短短的麦秧草杆吹到里面去,使菜畦子显得更加杂乱了。
跟老花匠的聊天中,还有关于种花养花的事,但只是很少。我问家里的农活,他问我的工作和孩子的事,互相问罢,似乎就没有很多话要说了,就那样默默地坐着。过一会,我说要回家去了。他必定会说,晚上到我这吃饭吧,把你哥也叫来,咱爷们喝几盅。
三
老花匠从来没有胖过,总是那么干瘦。从我有记忆起,他的脸上就有皱纹,可能是天生的老人面相。瘦长脸上的那个比一般人稍大的鼻子,标志着一个家族血统的传承。父亲和大爷,包括大姑、小姑,他们兄妹五人的鼻子都继承了奶奶的鼻子。
老花匠的皮肤也不白,甚至有点黝黑。如果按外甥长相随舅的说法,他的长像和身材更像是我的二舅爷。老花匠走路外八字,两只胳膊在两边弯曲着,随着他的外八字,身体朝左右晃,像是气呼呼的要找别人吵架。他跟爷爷一样喜欢跟人开玩笑,但在子女面前却是严肃的,对堂兄、堂姐的管教甚是严格。他留给我的印象是信奉棍棒教育,棍棒下面出孝子。
那年哥哥上初中,我还没上学。春节期间,老花匠用自行车带着我,一起到小姑家走亲戚。那时哥哥是不允许喝酒的,但吃饭时老花匠没有跟他在一张饭桌,所以哥哥偷偷喝了酒,并且有点醉。小姑和二大娘知道老花匠的火气,就叮嘱我,千万不要跟你二大爷提起啊,让他知道你哥喝酒就该打他了。当时我太小,对小姑他们的话似懂非懂,却又信誓旦旦的说,我知道了,我不说。随后,小姑家表哥用自行车带着醉酒的堂哥出门了。当大家酒足饭饱,准备返回时,老花匠却不见了我的堂哥。你哥去哪了?咱得叫他一起回家了。噢,我见俺伟伟哥带着他早走了啊。其实他们才走了不到五分钟。老花匠先是一愣,然后很机警的喊我快上车子。我却慢悠悠的爬到了后座上。抓紧我的衣服啊!噢,抓紧了,走吧。老花匠没跟小姑他们道别,狠狠登起了车踏板。只听见小姑喊二大娘,俺哥肯定是去追孩子了,你快骑上车子跟上去吧。就这样老花匠追我的两个哥哥,二大娘在后面追着二大爷。
这是我第一次坐这么快车子,冬天顶着北风骑车是件困难的事,但老花匠的速度却不慢,几乎要将我甩下来。我只好紧紧的拽住他的衣角,低着头,看着铺着砂子的路地从眼皮底下唰唰地飞驰而去。车子的轮胎急速的碾压着砂粒,发出沙沙的响声,让我的耳朵难以忍受。第二次坐快车是大哥用摩托车带着我。同样是冬天,也是去小姑家走亲戚。那时我已上初中,但是第一次坐摩托车,不免心里有些紧张。去小姑家的路有七八里地,但车子跑起来不时的有些颠簸,大哥带着头盔,不停的回头问我,快不快?害怕不害怕?那时我感到即兴奋又害怕,也没敢出声。
表哥毕竟也是个孩子,驮着比他还重的堂哥,自然跑的不会很快。我们在那条通往村麦地的公路上,远远地发现了他们两个。此时老花匠开始嘟囔起来,看这俩兔崽子能跑哪去!他的话里分明带着一股气。我无意间回头看了一眼,二大娘正吃力的从远处赶上来。我寻思着,是不是我多说话闯祸了,这阵势让我心里发虚。出人意料的是我们没有追上我哥。回到家,大门上的锁安然无恙。显然他俩不知跑哪里去了。二大娘此时也赶到了家门口。老花匠火气不打一处来,朝她吼起来,快去给我把这个畜生找回来!这都是你惯的好孩子!
二大娘叹了叹气,没说啥,只是有点怨我,不让你说你哥喝酒,你咋记不住呢。我知道自己错了,但为时已晚了。只好低着头,抠起了手指。二大娘从村东头的沙岭子上把他俩带回家。在家门口,老花匠扇了堂兄的耳光,又踢了他几脚,作为对喝酒的惩罚。这件事过去好多年了,但我却久久不能释怀,总感觉对不起堂哥,他是因为我多说话而挨了打。
父亲也因不听话而被老花匠责备过。老花匠说,你爸呀,很不争气,你爷爷奶奶使劲的供他上学,他却死活不想再上了,说是念书念够了,为此我打了他。还有一次记得上小学时,那时父亲很爱喝酒。有一天晚上他又喝醉了,一家人见不到他的踪影。奶奶很心疼儿子,她盘着腿坐在炕上,吩咐我们去找,一定让我们把父亲找回来。冬天伸手不见五指,我拿着手电,跟在几个堂兄屁股后面,几乎走遍了整个村子也没找到父亲,只好返回。这次奶奶没有坐在炕上,而是拄了拐棍站在炕前,看到我们几个返回,便用拐棍使劲捣着水泥地面,发出当当的响声。你们再去找啊,早晚找回来!后来我才明白奶奶对儿子的这种感情。村里的一个光棍汉被人打了,老母亲几乎要跟人家玩儿命。奶奶对此叹了一口气说,哎,狗养了狗亲,猫养了猫亲啊。父亲最终在一个菜园的小屋子里找到了,他醉的不省人事,如同一堆烂泥。老花匠看到奶奶的样子,担心她的哮喘病发作,又气又急,当时狠狠的踢了父亲几脚,并且伴随着歇斯底里的叫骂,这是我看到的他发的最大的一次火。无论是父亲还是堂哥,都一直听老花匠的话,并不是因为挨过他的责骂。对于这种责骂,他们是从来没有丝毫埋怨的,他们保持的是对老花匠的一种敬畏。
老花匠对我的堂姐却是另一般态度。他从来没有打骂过她,对这个女儿很疼爱。直到堂姐婚后成家也从未改变这种疼爱。每每堂姐回娘家,老花匠总是骑着电动车到村头的公路口接她。
对姐姐的这种态度可能跟她小时候得过的那场大病有关。父亲跟我讲,你姐在四岁时得过肾炎,在诸城医院没有治好,那时她全身肿的不成样子了,大夫劝你大爷放弃治疗。二大娘只是哭泣,但老花匠是个有主心骨的人,他坚决不同意放弃,哪怕只有一点希望能够救活孩子。老花匠到处救医问药,最后是高密的一位老大夫开了个药方,并到二十多里远的安丘疸山抓药。父亲骑着自行车,同村里另一个也是孩子得肾炎的人,一起去抓的药,拿回来给姐喝了几副就好起来了。姐的重生无异于给了父母最大的惊喜。父亲常常跟我讲,你姐的命真是你二大爷捡回来的。在姐姐治病期间,老花匠一直陪着她,他在一个小本子上画一些图画逗女儿,有戴着大盖帽的警察,还有飞机、大炮、轮船。在姐姐二十几岁的时候,曾让我看过那个已经发黄了的小本子,蓝色的圆珠笔迹的边缘,因时间久远而变的模糊不清,但并不影响呈现出那些栩栩如生的图画儿。
老花匠对我总是温和的。他说,咱家的人都怕我,就这孩子不怕我。老花匠喜欢抽烟,晚上去他家看电视,见他从炕上拉过烟缸,卷起烟叶时,我便眼疾手快的给他递上打火机。为此他很高兴,经常笑着说,小波这家伙机灵鬼啊,是我的小勤务呢。他还教给我牵牛和赶牛的技巧,犁地的时候,他在后面扶犁,我在前面牵牛,是个好帮手,我俩合作的很愉快。他说,牵牛的时候不能跑到牛的前面去,这样牛害怕,容易受惊。你只能走在牛的一边,一只手牵着缰绳,一只手拿着小木棍,并将手放在锁头上。犁地赶牛时一定要让走直线,牛走偏了就赶紧喊它,牛是能听懂人话的。你喊“哈、哈!”牛就往外走,喊“咧咧,咧咧!”牛就往里走。老花匠对我也够意思,有好事也想着我。那年夏天,我捡破烂上了瘾,有一天中午他跑到我家很兴奋的喊我,我说,咋了二大爷。快去捡东西,在新公路旁边的屋子边上,有很多水泥袋子和玻璃。我一听,欣喜若狂,这次没有约伙伴,而是跑到他家推着小推车就飞去了。那次老花匠着实让我发了一次大财。他逗我,卖了钱请他吃雪糕,我没吭声。哎呀,你真个小财迷啊,说完,他哈哈大笑起来。
我们这个家族的人口众多,加起来有几十口子,在村里是个大户。家里的门风很好,尤其是孝敬老人这方面。
有一年,老花匠在新公路旁边那块地里割麦子。从远处来了个吆喝卖香瓜的老汉。老花匠就跑上前去。老汉见他挑了又挑,选了对选,就埋怨起来。你这人买东西咋这仔细,不要捏来捏去的了,都是好瓜。老人家你别生气,俺是买了给老娘吃的,她好吃香瓜,但牙口不好,必须挑带面的。老汉一听,立即喜上眉梢。唉呀!给老娘吃呀,那你尽管挑,挑了全拿走,我一个钱都不要你的!大爷,不要钱哪行。这年头像你这样的大孝子不多见,今天俺慷慨一次,你们什么时候都不要忘了老娘啊。
这件事我和姐姐看在眼里,记在心里,深深的影响了我们日后的行为。俗话说,孝是人道第一步,孝顺子弟必明贤。我们的孝亲家风和门风就是这样一辈一辈传承下来的,我和姐姐孝敬奶奶的故事在村里一时传为佳谈。
四
时光荏苒,岁月在无声的流逝中带走了人们的青春,带走了人们的年华,乃至生命。
有一年回老家,大爷告诉我,他戒烟了,并表现了很自信的样子,甚至孩子一样拍起胸脯,并向我们保证。咱是说戒就戒啊,不信你们看着吧。我说,戒了好啊,抽烟的危害太多,现在抽的人越来越少了。
其实从他内心来说,他并不想戒烟。只因在八年前老花匠家盖房子那年,牛在半道上受了惊吓,将车拉翻,车轮正好从他的左胸压了过去,幸好当时车厢里没装东西。但从此他患上了胸闷的毛病,一到冬天就憋气的厉害,跟当年奶奶的症状一样。当时到医院拍了片,因为抽烟太多,肺部早就看不清了,也没检查出什么毛病来。以后一有胸闷症状,就到药店拿点药,吃几片药也就好了,没有引起过多的注意。
但就在去年六月的一天上午我刚上班,就接到了姐姐的一个电话。姐姐一般很少来电话,一般都是通过QQ跟我聊天。姐姐的反常让我的直觉告诉我,家里肯定出什么事了。电话里能听出得姐姐说话时有点低沉,她说今天二大爷到市人民医院做了个肺部检查,情况不太好,后天出结果。我顿时也为老花匠的身体担忧起来。
该来的还是来了,隔了一天,姐来电哭着告诉我,二大爷查出来了,是肺癌晚期,并转移到了脑部。这几乎就是给他老人家判了死刑啊!我当时就瞢了,大脑一片空白。既而关上办公室的门,眼泪如泉水涌了出来。在那种时刻,一个人的心情是无法用语言能表达出来的。我还不放心,又给大爷打去电话,大爷74岁,而二大爷是65岁。我在电话里忍不住哭了起来,我说,大爷啊,你说我二大爷这到底是咋回事啊?他连一天福都没享,天天干活。好孩子啊,别哭了,你二大爷就这么个寿限,这就是他的命啊。我跟你姐说了,如果真的查出是这个病,咱啥也别说了,就把他拉回家吧,他那身板经不起折腾。
老花匠是一天福都没有享的。前年我回老家,第一天他不在家,二大娘说出去打工了,还没回家呢。老花匠有早起的习惯,第二天天一亮,我便去找他。他正急着要出门打工,一边跟我寒暄,一边找牙。村里的另一个大娘在等着他,说误了点就坐不上车了,得赶紧找。我说,咋还找牙呢?他说,哎,我的牙早掉光了,全部换成假牙了,昨晚睡觉前不知放哪了,咋也找不到。最后他从一个装茶叶的小铁桶里找到了假牙,有点得意并略带生气的说,他娘的,终于找到了,我这脑子真是不记事了。说完便匆匆忙忙赶车去了。前年回家没有跟他聊太多,但我有一种感觉,就是老花匠老的很快,才六十几岁牙齿怎么会全部脱落了。
姐姐几乎每天借酒精麻醉自己,她去找好朋友秀英倾诉,一边喝酒一边大哭,我能想象到她那种对于无法挽救父亲生命的撕心裂肺的痛!
事不疑迟,我决定尽快回山东老家一趟。
从四川到山东相隔几千里路,到河南我接上爱人和孩子,一同回了山东。下午一到家,我便跟爱人去老花匠家。过了过堂,一个木柴垛整整齐齐的靠在东墙根上。天井里静悄悄的,堂屋前水泥月台的正中央铺着一个凉席,老花匠躺在上面,并没有听见我们来了。在一旁洗衣服的二大娘喊了他一声,小波跟他媳妇过来看你了。老花匠这才吃力的爬起来,来了?坐啊。他的声音很低,非常微弱。像往常一样,我搬来一个小板凳,坐在他的身旁。我这才仔细端详起我的二大爷来,他的腿很瘦,瘦的皮包骨头,让人不忍心去看。他的眼睛无神,并且有点呆滞,显现出一种严重的疲劳。他的脚却浮肿的厉害,脚面看上去明亮亮的。我纠心的痛!就这么一位老人,疾病让他经受了多大的折磨啊。他并不抬头看我们,也不说话。我忍受住极大的悲恫,克制住自己的情绪。努力的对他说,我姐说这几天治疗有效果,你好好配合,慢慢就好起来了。嗯,好了,不用担心啊,我好了。他的话仍然微弱,也没有抬头。
见周围有苍蝇飞起来,又落下,他顺手摸起旁边的苍蝇拍,朝它们呼打过去,并没有打中它们。那个苍蝇拍是那样的熟悉,那是老花匠在多年前专门制做的,同送给我那个同一批的拍子,此时的拍柄已经油亮油亮。因打苍蝇过多,且年岁久远,雪白的拍子也变得黑乎乎的,有几个小孔上面附着了苍蝇的血和细腿儿。
我跟爱人担心他坐久了太累,聊了一会就要回家,说明天再来看他。他扬了一下手,抬头看了我们一眼。我知道,这已经是他尽最大努力做出的一个动作了,若是往常,他会送我们到大门口。
我回到家,跟父亲谈论起老花匠的病情。父亲说,前天你二大爷还骑着电动车去了北河崖。他是一个人去的?没人一起去吗?一个人去的,他不让人跟着。他还能骑电动车吗?能骑。
北河崖在村子最北头,是在潍河边上的一块崖地,我家和老花匠家各有两亩地。在两亩地的西端,就是村子里的坟墓。逢年过节,祭祖的村民用扁担挑着烧纸和祭品,拎着酒壶,踏着那条被踩平杂草的羊肠小道,来来往往,络绎不绝。不一会功夫就能听到鞭炮的声音,那声音伴随着黄表纸的烟灰,响彻在北河崖的上空,像打了一阵机关枪,又像炸开了的土地雷。
老花匠那天出行的目的,至今是个迷。不知他去了爷爷奶奶的坟地,还是去了自家的坡地。也许他去沙地上静静的坐着,回顾了自己的一生,也许是去自家地头看了看那些长势旺盛的白杨树苗。
通过找医院熟人,医院给办理了用量较少的化疗药,并允许到镇上的卫生院挂针。镇上的卫生院是以前的公社中心医院,离我们家不远,有五六里地的样子。白天输液,晚上可以回家。
住院部共有两排平房,老花匠的病房在第二排。镇上的病房比起城里的要大许多,但里面的家把什却很简单,两张病号床,两把木头椅子,还有一台电视机、一台座地风扇。老花匠斜躺在西边的一张床上,这个位置可以方便的看到窗户外面的空地。二大娘、小姑和姐姐在另一张床上悄悄的说着话。老花匠看到我和爱人进屋,做出了努力欠身的样子,但还是没能坐起来,我赶忙劝他躺着别动。他说,咱家就小波这孩子混好了。他好像是告诉我的爱人,又好像是在自言自语。他又接着说,你忘了咱爷俩儿在北河崖了?但没有继续说下去,话到嘴边就咽了下去,眼泪已经在打转了。我也努力的克制着自己的情绪,没有呢,哪能忘记啊,我没忘。
那是一个难忘的暑假。北河崖的那块地里,以前种过玉米、小麦,还种过花生,虽靠近河岸,方便给庄稼浇水,但整个坡地是个斜坡,浇地很不方便。现在全种上白杨树了。那年玉米地里的杂草造了反,我每天都要扛着锄头跟二大爷到地里消灭杂草。我俩去的很早,为的是干活凉快,玉米叶和杂草上都沾满了露水,锄一会儿草,衣服就湿了大半截。干一会儿,老花匠就会到他家的地头喊,小波,小波,歇会再干吧!听到呼声,我就赶紧从玉米地里钻出来。我俩不约而同的来到地头的那棵高大的白杨树下。他只管抽旱烟,而我却不理他,因为那年我要考升学班,想利用暑假时间把成绩往上赶一赶,所以劳动休息的时候就做题。老花匠也不打扰我,只是一边抽烟,一边笑眯眯的看着我。等我做题做累了,他也就不抽烟了,喊一声,开工!我俩又各自扛着锄头钻进玉米地。就这样,老花匠陪了我一个暑假,我将几本课本全部复习了一遍。升学班摸底考试我考了班上第一名,还当上了数学课代表。这为日后升大学打下了很好的基础。
在老花匠眼里,我从小就是个好学生。一年级期末考试,我得了优秀学生的奖状。路过老花匠家门口时,我先让他看了看。他喜笑颜开地说,明年“争取”再进几个名次,拿个三好学生回来。第一次听到“争取”这个词,虽然不太理解,但牢牢的记在了心里。
上初中那年,我跟随老花匠到尚家庄给他家的母牛配牛。那个弯着腰撅着山羊胡的张老汉,向老花匠骄傲的展示他孙女的奖状时,老花匠得意的拍了一下我的后背说,这是我侄子,这孩子从小学习也很好,奖状也是贴了满满的一墙。他的脸上充满了荣耀,我却感到脸上热辣辣的,低下了头。在小学成绩还算好,但到初中的确就不太突出了。后来上了大学,还到油田上了班,自觉一路平平,但在老花匠眼里,算是农村孩子“混的好”的了,是值得让他骄傲的。
那天正好新村集,中午我和爱人到饭店炖了一只鸡,送到医院。老花匠有点生气,哎,你们俩口子啊,浪费些钱干什么,我吃不下啊孩子。多少吃点吧,吃一点你好的快。我告诉他,明天该返回四川上班了,坐早班车。他说,不要为了我耽误上班啊,该走走,我很快就会好了。晚上刚吃过晚饭,我接到了老花匠从医院里打来的电话,喂,小波,我好了啊,你不用担心,回四川好好上班啊。这几天谢谢你啊!听到谢谢两个字时,我的心中顿时五味杂陈,很不是滋味。老花匠却跟我客气起来了,谢我什么呢?从小到大,我对他又作以什么样的报答呢!
我完全能体会到老花匠打那个电话的意思,那可能是他对这个老朋友的最后叮嘱,诚然,这次对话竟成了我们爷俩的永别!在我回四川的第六天,父亲打来电话,说你二大爷老了。
老花匠走了,也许他对这个世界还有些留恋,也许对他的子孙以及我这个老朋友还有些不舍,但他终究是走了,从此与我们阴阳两隔。卢梭在《忏悔录》中讲到,我敢这样说:仅仅感受到爱情的人,还不能感受到人生中最美好的东西。我有一种另外的感觉,这种感觉或许没有爱情那么强烈,但却比爱情要甜蜜千百倍,它有时和爱情连在一起,但往往又和爱情不相关。这种感情也不是单纯的友情,它比友情更强烈,也更温柔”。老花匠在我生命当中的确占据了很重要的位置,我们除了伯侄的亲情关系,更重要的就是一种友情关系了,但这种感情却又远远的超过了友情。
嫂子、堂姐和妹妹翻箱倒柜,把老花匠所有的衣物都找了出来。姐姐拿起一件后背有几个窟窿眼儿的T恤衫,那是老花匠买化肥时的赠品。姐姐感叹着对妹妹说,哎,这样的衣服你二大爷也舍不得扔,都穿了好几年了。是的,老花匠生活是极其朴素的,这是继承了他的母亲,我的奶奶一个很好的习惯。勤俭家风代代传,这是一种优秀的品质,他一直用一个地道农民的行动和行为,默默地激励着后辈人好好的活在这个世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