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床的日子

苍苍蒹葭 · 发表于 2013-6-17 10:16:49

O七年的春天，跟父亲去医院查出胆结石，医生建议做手术，父亲不肯。他说先吃吃药吧，疼得又不是很厉害。我知道父亲的心思，因为半年前母亲刚做过一个比较大的手术，兄妹四人经济上都很拮据，他不想再给我们增加负担。父亲也担心做了手术后，家里那几亩地没法种了。见父亲态度坚决，我们也只好由他。

父亲吃了不少药，好好坏坏，但总不能根治。后来打听到偏方，用中草药烧水喝，但要想将石头化小化掉，那是慢功夫。我们都怀着侥幸心理期待着。

暑假回到家，才隔一个多月，父亲竟瘦得那么厉害，眼窝深陷，两腮深深地瘪了下去，瘦得简直脱了形似的。只道父亲是胆的毛病影响到胃，影响了消化吸收，父亲也一直温和地笑着，一个劲地说没什么大碍。我们看父亲像往常一样不停地做这干那，有说有笑，除了瘦，看不出被病痛折磨的样子，心里也就真认为“没什么大碍”了。

只是过了两天，母亲憋不住了，忧心忡忡地说父亲近两个月来时常犯病。母亲说时父亲本是使眼色想阻止母亲的，母亲还是说了。我懂得母亲的担心。父亲笑着说：老样子了，疼过一阵子便什么事也没有了，像好人一样。知道父亲在用着中草药，并且父亲也说饭量比以前大了，我以为是中药起了作用，心里并不怎么着急，只跟父亲商定等用完刚拿的中药后去医院检验一下，看看石头是否化小了化没了。

在家里住了一个周，父亲没有犯病。那天村里逢集，父亲去买了些吃的回来，脸色不好看，皱着眉头，不爱说话，我知道父亲又不舒服了，我说去合作医疗室买点好药，父亲说那里的药很贵，他去村里医生家买。结果父亲买回来的还只是一瓶胃友，不到两块钱。中午吃饭时父亲便不如往日，吃得很慢，我看着心里自然难受。

午睡时，迷迷糊糊地觉得父亲下炕去了，母亲也跟了出去。我也赶紧到了院子里，父亲正蹲在百日红树下，不时地呕吐，拿着毛巾擦脸上的汗，母亲皱着眉头担忧地给父亲扇着蒲扇。父亲的后背已汗湿了一大片，汗衫紧贴在背上。我知道父亲又犯病了，心里一下子像坠上了一块巨石。我说去叫医生来吧。父亲摇摇手说，不用，过去这一阵就会没事的。过了一会儿，父亲接连嗝了几个长气，抹了抹脸说，好了。母亲打扫了一下，冲上茶水，我们便在杏树下喝了起来。确定父亲没事了，我便跟孩子回家了。

晚上，久不成眠，想想父亲的身体状况，心里难过，掉下泪来。

暑假快要结束了，期间打过几次电话，父亲都说没事，不用记挂。

一天黄昏时，我正在家洗着衣服，接到父亲的电话，我以为父亲吃完中药了让我陪他去医院检验一下，父亲却说“坚持不住了”。我想父亲说“坚持不住了”，那一定是很厉害了，便说今晚就去医院，父亲同意了。我赶紧打了120，并通知正在班上的弟弟去村路上接应急救车。

当我匆忙赶到医院时，父亲和弟弟已到了急诊室。等各个科室检查了一番后，办了住院手续，已是八点多了。很快挂上了吊瓶。灯光下，父亲双眼紧闭，两腮下陷，紧咬着牙，额头和鼻子上沁着细密的汗珠，脖子上也汪着汗水。医生说，这人真能扛，胆囊发炎都化浓了。想象不出那该是怎样的疼！但父亲始终没哼一声。过一会儿我问，还疼？父亲微微点下头。再过一会儿我又问，还疼？父亲还是点下头。我一会看看父亲扎着针的手，一会看看滴液瓶，心里祈祷着，只恨不能代替。直到天亮时，疼痛才减轻了。父亲直被折磨了一天一夜。我也一夜没合眼。

早饭后，妹带了凉席子枕头褥子等陪床必需品赶了过来。再三嘱咐后我回家睡到了近十二点。

胆囊炎、胆囊并胆总管结石。主治大夫说得做手术，切除胆囊并取石。考虑再三，还是觉得应该做。若不做，结石在，不知何时便会发作，何况胆囊炎症比较厉害，这次发病疼得厉害，主要是炎症作祟。这次消炎好了，若过几天再犯了，不还是要来吗？真怕再犯。医生说再犯难免。七十岁了，自幼父母双亡，苦了一辈子，累了一辈子，到了晚年还要整天忍受病痛的折磨——显著的消瘦已说明了这点，我们于心不忍！尽管手头很紧张，我还是跟弟妹们说得做手术。

我征求父亲的意见，父亲犹豫了会说，这次先不做了吧。我明白父亲的犹豫。我说手术简单，费用低，总会有办法。父亲没再反对。父亲老了，对儿女有了依赖。

父亲的手术应该比母亲的小，所需费用也大致有数。虽然这样，手术完第二天一发下费用清单，还是有点意外，近七千元，跟我母亲那时只差几十元。大夫说到拔管得二十一天。心里有点慌了，就目前看，还不知得花多少呢。好在以后的日子里，费用日减，总算抵得住了。

父亲一直是平静温和的，并不像邻床老人那样三天两头发脾气，弄得儿女们没鼻子没脸的。有一次父亲半靠在床头上，我剥着葡萄他吃，父亲见房间里没有别人，问：犯难了吧？我说：没事。心里却再次认识到：钱，对穷人来说是多么重要！

感谢我的兄弟妹妹及他们的亲人！

陪床的日子是辛苦的。舍不得花五元钱租张折叠床，每晚都搭地铺。睡惯了柔软席梦思床，整夜整夜睡硬梆梆的地铺，很不适用。餐厅饭菜凉拌热炒蒸煮烤炸，样数多，价钱贵，平日花钱大手大脚，买东西常不问价，而在这些时候才计较起来，兜里的钱才揣得紧了。每顿只买适合父亲吃的，自己能将就就将就。医生说营养跟不上，伤口愈合慢，吃饭，也是治病。问了医生适合吃哪些东西，去买来，父亲牙口不好，只能吃稀的软的烂的，又吃不多。我们不舍得吃，有时都留坏了。弟请了长假，除了在家帮母亲收花生就是往医院跑，人手能交接过来。所以只要空闲大，我都会在路上买了菜带回家，做好了再带到医院。虽然省不了几个钱，但总比在医院花同样的钱却只能买那么一丁点好。况且自己做的有滋有味的，吃着也舒心。那段日子，每天都骑着自行车急匆匆地往返在家和医院间的路上。这期间病房里三张病号床一直住得满满的，医院里中午不让搭地铺，常常坐在床边凳子上盹得直磕头，困极了，趴在床边迷糊一会，但人来人往，多数时候是迷糊不着的。中午真是难熬！那时候觉得人生最幸福的就是躺在一张大床上舒舒服服地睡一觉。

陪床的日子里常常很焦灼。嫂子身体不好，我们没让哥来陪床。弟和妹也都有家，家里都有活，接二连三长时间地跑来陪床也很辛苦，所以只要能够我就不让他们来，哪怕只让他们晚上能回到家里舒舒服服地睡个安稳觉。但这对我也是一种折磨，我晚上不回家，孩子就得一人在家，好在她已十二岁了。

七月二十二那天，是传统的财神节。太阳还老高，鞭炮声便此起彼伏，震天价响。我让妹回家了，她家有老有小的，总得包顿水饺，一家人在一起过个节。弟媳那天生日，她的一帮小徒弟约好了去给她过生日，父亲住院后弟媳从厂里找了一个女孩晚上去跟母亲做伴，那晚女孩也回家过节。我让弟那晚不要来医院了，给弟媳过完生日去陪胆小的母亲。所以，只有我陪父亲了，只好又得让孩子一人在家了。虽然父亲一再说他可以一人呆在医院里，让我回家照顾孩子，我总觉把父亲一人扔在医院里他会多么孤单凄凉，并且毕竟手术后不久，有诸多不便，只得硬着心肠把孩子一人扔在家里。我跟父亲说已给孩子找了个做伴的。

那晚饭后，陪着父亲说了会话，便到了外面的阳台休息间。这里比白天清静了许多，昏黄的灯光里，只有两个人坐在那里默默地抽烟，红红的烟头一闪一闪的。远远近近的鞭炮声也渐渐稀了。站在高高的十几层楼上，望着万家灯火，心里记挂着孩子，又担心钱不凑手，倍感孤单无助，眼泪流下来。

第二天是周末。十一点多的时候，我回到家，按门铃，没人开门，再按，还听不到孩子来开门的声响，又长时间地按了几下，门内依然无动静。感觉有些不对头，用力拍了几下门，也无动静。心里慌了，赶紧跑下楼，看见后窗开着，便扯开嗓子朝楼上喊，喊了几声，仍不见孩子影子，更加恐慌起来。想到去年西郊一女孩晚上睡在家里被杀的事，更是恐慌不已，脊背发凉，冷汗下来了。仔细察看，发现厨房窗下的墙壁上有一线泥迹，赶紧跑到楼前的大门上问门卫师傅昨晚楼上有没有事，师傅说昨晚他一直守在门上，不可能有事。我急急惶惶地说了孩子的情况，他也紧张起来，跟我跑到楼下察看起来。我在楼前喊了一会，又到楼后喊。就在我要打110的时候，终于听到孩子答应的声音，接着看见孩子匆匆忙忙地出现在窗口。

原来孩子白天看了些鬼碟，晚上吓得不敢睡，直到天亮了才睡去。

后来再也不敢把孩子一人扔在家里过夜了。即使我晚上在医院陪床，也会让弟或妹来陪孩子。这样，陪床的负担更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