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午节回老家,看到了我日渐苍老的父亲。花白了的头发,有些伛偻的身躯,看到我和儿子就笑成一团的满是皱纹的脸,眼里的笑意很深,更多的是爱怜。他站在庭院里,站在那株能够结出甜甜小圣女果的花木跟前,西沉的太阳很大,照出了父亲的影子,有点瘦弱。那株小小的花木,有着细细的枝,不规则的叶,开出了白色的小花,还会散发出淡淡的香气,有点像薄荷,也有点像樟脑,香气若有若无,平淡但是持久,像是父亲给我的感觉。 父亲带儿子去了小学校。看见父亲单薄的背影急匆匆地走着,脚步有些踉跄,勉强能够跟得上儿子的步伐。天空渐渐有暮色漫过来,映在小学校新盖的教学楼的楼顶上,映在楼顶那面五星红旗上,有种深邃的蓝,深邃到仿佛要把人渗进去,蓝到看不见边际。校园的土路换成了水泥路,路的尽头仍然是原来的校舍,红顶的砖瓦平房。父亲指着小学校对儿子低声说着什么,或许只是在喃喃自语,我听不到,也看不到父亲的眼睛,仅仅只是感觉。也许父亲想起了他的孩提时代,想起了他每天步行去十里路以外的村庄读书,想起了他的鞋很快就磨破了,光脚走的路程,想起了他每天带着半块菜团做午饭,想起了他次次考试都是第一,想起了他的算术题比老师解得都快,想起了他因为贫穷不得不中途辍学,想起了他只有短暂的五年的小学时光,想起了他离开学校时老师的惋惜老师的依依不舍。父亲跟儿子在小学校里逗留了很长时间。 我很想知道父亲困苦的童年里都有什么,但是父亲总是保持沉默。 在我的记忆中,父亲是个少言寡语的人。他从来没有跟我提起他的从前,我知道的一切来自于我的爷爷奶奶。父亲辍学后就跟着大人去了生产队做活计,因为人实在,算术又好,父亲曾经管着记生产队的工分,帮会计记各种账目,做得分毫不差。不知道是因为他做的太好或是其他什么原因,有人取代了他。后来村里征兵,审查考试之后父亲的成绩是第一,但是又有人取代了他。村里报送两个学医的人,又是中途把父亲退了回来。接二连三的打击,谁也不会明白年轻的父亲是怎么样挺过来的。他在农忙的空闲里,学会了一门手艺,编箢子。父亲编的箢子小巧玲珑,结实耐用。他曾经对我说过一句话,活计没有贵贱之分,只要你能够学会一门手艺,一生都会有饭吃,不给儿女添累。现在已年过花甲的父亲,仍然编着这种小箢子,自给自足。 父亲与人为善,不去计较自己的得失。年轻的时候去医院看望他病危的大爷,用自己的鲜血救回了大爷的生命。奶奶曾经无数次的提起这件事,每次都是泪流满面。奶奶说:你可怜的爹!你大爷爷的亲生儿子都不给他输血,凭什么让我的儿子给他,那么一大袋子血,这一辈都补不回来了。父亲总会淡淡的说,那是一条命,不用说是亲大爷,就是个旁人,我也会给的。可能是献出了太多的血,父亲的身体一直很弱,体重从没有超过110斤,胃下垂,每次干重活都会腰痛,天冷的时候会咳嗽不适,年纪大了越发的厉害。我不清楚父亲在忍受病痛折磨的时候心里在想什么,只是感觉他在内疚,内疚他自己的病拖累了家人。父亲就是这样从来不会考虑自己! 在我的记忆中,父亲有一次流泪了,因为有人笑话他只有两个女儿。他很伤感的对我说,妮呀,你跟你妹妹好好上学,爹就是砸锅卖铁也供应你们。我那时年少,理解不了农村里重男轻女的习俗,理解不了父亲的感伤,只是见父亲说的太郑重,所以就发奋读书。中考的时候需要一本复习资料,父亲淋着雨,骑着自行车走了60里泥泞的路,当父亲头上戴着漏雨的斗笠,浑身滴水地出现在我面前,从怀里拿出了包在油纸袋里的书,我一下子就哭了。那年夏天其他的发生的一切我都记不起来了,包括中考的过程,我只记住了雨中的父亲。多年后的今天,跟妹妹提起了这件事,妹妹说她上大学时需要的很多材料也是父亲骑着自行车无数次地跑去镇驻地给她办好寄去的。我知道父亲尽了他最大的努力。我们姊妹俩上学都需要一大笔花费,那段时间父亲在潍坊做装修工,需要把水泥等各种材料背到楼房里。我能够想像出一袋100斤的水泥父亲需要费多大的力气才能够背到5楼7楼甚至12楼,每次看到手里的钱,都会觉得这是父亲真正的血真正的汗,我没有理由不努力,没有理由不勤奋。父亲会把他这段打工的经历轻描淡写,只是重复一个话题,他说:我在外面干活得时候工友们都愿意跟我搭档。他很自豪。我刚参加工作的时候在老家的镇医院,父亲叮嘱我,你手底下的是人命,你周围的是亲戚朋友,要仔细要认真,千万不要马虎,不该要的一定不要,该做的一定要做好。我一直记住父亲的话,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去做。我想让父亲也为我自豪。每当我在困难面前的时候,我会想起父亲经历的坎坷,想起父亲的宽容父亲的善良,我就会有无穷的信心。 父亲一年年的老去了。他摸着我儿子的头说,小家伙长得真快,快要撵上我了,更多的时候他会坐在旁边,看儿子疯狂地玩游戏,看儿子快乐地跑来跑去,会去小卖铺买来各种零食,看儿子狼吞虎咽。阳光照到了儿子的脸,有一层细细的绒毛。可能父亲也会看到吧,因为我看见父亲眯起了他的双眼。 我带儿子离开老家的时候,父亲指着院子里那株花木说,下次你们回来就长出果来了,比外面卖的甜,让你娘给你们留着。父亲忙着去编箢子,说完就走了。父亲的背影很快就消失在细雨中,我突然恨这个下小雨的天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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