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散文]《一锅烂面汤》 一缕日光穿过窗玻璃刺痒眼皮的时候,墙上的挂钟刚刚“当当当”敲过十下。昨夜掌灯时分,父亲蹲在门槛上抽烟,烟头明明灭灭,仿佛愁苦人忽而坚定忽而委顿的眼睛;母亲坐在灶前填火,有火即生风,灶下忽忽忽风响。他们商量着天不明就套车,去四十里外的巴山打石头,新庄的四间房地基夯好了,急着用。我就着灶间昏暗的灯光跪趴在饭桌子上写作业,饭桌上油滑腻渍,很快就把薄薄的四线方格纸给油透了。父亲抚了我的后脑一把,说,试不着这么大了啊。母亲接过话茬,说,是啊,不用十年就得将媳子了。
我爬到屋顶环抱双膝仰首望天,天穹幽蓝而深邃,深得仿佛跳下去就能淹死人般。一队北归的大雁从高高的穹顶划过,头雁“嘎”地一声长啸,提醒众雁注意保持队形,引来众雁“嘎嘎嘎”地回应。庭院里的三棵白杨树高大挺拔,近屋檐的一棵尤其粗硕,几近墨绿、蒲扇大小的叶子,在风里翻转摇摆,日光照耀下,闪晃着镜子般亮银色的光。
我跳回庭院里扣鸡。鸡都是傻脑筋,眼里只有那几粒米。拿根木棍支起个竹筛,木棍地下的一头栓绳子,筛子下面撒几粒米,人牵了绳子的另一头躲开,只要鸡拱到筛子低下,一拉绳子的这端,木棍扁倒,筛子就会把鸡扣到下面,被扣住的鸡受了惊吓会在筛子下面怪叫着乱蹿乱跳,搞得鸡毛横飞。鸡都是傻脑筋,他们记吃不记打,他们的嗓子眼里仿佛总有口痰,咯咯咯勾扯着长腔,一而再钻到竹筛下,头不抬眼不睁,看都不看,只顾啄米。 我撕开了一封泊头牌火柴在炕上排兵布阵,火柴头朝前的是一队,火柴头朝后的是另一队,腾空的火柴盒上扎几排眼儿再插回火柴棒,就是主帅的“车”。我那时已经读过《三国演义》、《封神榜》,听过田连元、单田芳,知道了鱼鳞阵、拒马阵,还知道了“一字长蛇阵,二龙出水阵,天地三才阵,四门兜底阵,五虎擒羊阵,六丁六甲阵,七星北斗阵,八门金锁阵,九字连环阵,十面埋伏阵”。 屋里很静,庭院很静,整个村庄都很静,静得仿佛只有我,能隐约听到潍河那边另一处村庄赶大集的人声喧哗,那已经是高密地界了。乔铁匠想必在那个集上,他跟徒弟小徐给人打马蹄铁、打小镢,给铁铲、凿子等铁头家什粹火。一大一小、一重一轻两种锤声我从吃奶的时候就已很熟悉,绝不会错。小徐光着膀子,铜色皮肤,淌着灰黑色的油汗,“哐镗哐镗”抡油锤,烧红的铁件在锤下被面团般揉来捏去。师傅一般肤色,围件只罩护住前胸和裆部的麂皮围裙,看似是轻轻巧巧拿把羊角小锤“叮当叮当”打边手,实则是控制着油锤的频次与节律、指挥着力道和方向,没有几十年的功力与修为是做不得的。铁匠摊火星蹦溅,油锤沉闷浊重,把集市的地面都震得微微颠动,小锤轻灵激越,能轻而易举穿透十几里的路程。 我还能听到自己肚腹饿得咕咕叫的声响,尽管天已近正午,但这个时候父亲和母亲回来还早。我从大门楼外的垛上撕下几把草,一路沥沥啦啦抱到灶前,塞进灶里,点上。我找来一个地瓜,削了皮,切成丁,放到黑铁勺子里架到灶火上煎,煎鸡蛋那样。不记得过了多长时间,反正整个地瓜都被我吃下肚去。锅里的水吱吱啦啦响了好久,又安静下来了好久,我这才猛然想起锅里架的是昨夜母亲放进去的老面盆,打开锅盖一看,里面的老面已经半熟,最起码是表皮已经全熟了。
我知道自己闯了祸,一屁股蹲坐在地上垂头丧气,想哭,但哭不解决问题,总得想办法。我索兴一不做二不休,想到了母亲前不久教过我的擀面条,不如现在将功补过试试看。说干就干,但俗话说看花容易绣花难:第一次擀出的面饼奇形怪状,反正与圆没什么关系,而且厚薄不一,完全不是母亲示范的圆润饱满的那个样子。而且面软了,隔离用的面粉使的太少,粘的满擀面杖上全是。重来!第二次多多少少有了那么一点儿样子,不过切出来的面条粗的极粗细的极细,样子极是难看,而且当我试图要将它们抖擞开来的时候,它们却很快粘成了纠纠缠缠理不清的一团。第三次,吸取教训,多加干面粉以防止再次粘连,尽管面还是有些软,放在手里感觉软塌塌的,但好赖在把它们往锅里扔的时候有了个面条的样子。水早沸开了好久,我扣上锅盖下大火煮,生怕不熟。半个小时后我终于放心,敞了锅盖试图去捞所谓的面条时,发现筷子已经拿它们没有办法,只有用笊篱捞,面条的颜色白得象滩河滩里泡了半月后捞上来的死尸面皮,模样像鼻涕。
我终于耐受不住,坐在草堆上哇哇哇大哭起来,也顾不得自己这时花猫绿猫的模样:鼻头、眉毛、头发,甚至裤子衣裳上几乎全是面粉。 我强忍着吃了一碗,却发现锅里这时还剩一大锅,用自己的肚子来消灭证据实在是难为登天,要让这时圈里饿得咴咴叫的猪帮忙,又舍不得也不敢,毕竟全是白面。还是一逃了之吧,我什么也没拿,锁了门就穿过田野躲去了五六里外的姥姥家避难。 1988年的那个正午,潍河滩上的古县桥仅能容一架马车通过的时候,一个且歌且舞的疯子挡在了父亲马车的正前方。马车上装载着父亲从四十里外的巴山开来的红石头,为了这车石头,钢钎磨破了父亲满是茧的手,为了这车石头,受惊的骡马眼看着就要栽下足有四十米深的悬崖。母亲说,仅有一线的时候,我大喊他的名字让他跳下来,他却像水蛭一样牢牢锁在了辕上。母亲说,他就是这样,舍命不舍财的人物。 从日上三杆直到暮色四合,挡道的人没有一丝一毫要停歇的意思。父亲不急不躁,鼾声如雷。 父亲太累了,他对母亲说,咱们这辈子,活得还不如这疯子呢。 父亲对房子有一种特殊的感情,在他眼里,房子就是家,就是温暖,是可以给儿女们以翼护的地方。为了房子,父亲可以放弃一切,包括生命。 大大小小,父亲的一生建盖过十六间房子。挤出老大好做亲的时候,父亲在潍河边盖过两间茅草屋,那时候母亲正怀着哥哥,潍河滩的风卷走了屋顶。 哥哥出世那年,父亲母亲搬进了新房,已是三间,取土打墙,宽敞明亮。1974年,凉台洪水,全村人都躲去了村东的土台,有人慌慌张张跑来告诉母亲说,看见父亲冲进了洪水围困的新房,很快,新房轰然倒塌。母亲说,那一刻,如果不是因为两岁的哥哥,她已想纵身一跃,跳进滔滔洪水里。父亲却回来了,在他身后,漂着一个木箱,木箱里,满是新收的谷子。父亲说,他舍不得。 19 74年秋天,凉台村整体搬迁到离潍河三百米外的地方,父亲又建起了三间房,有砖做支撑,父亲对母亲说,咱,再也不怕发水。那是老宅。 父亲在古县桥酣睡的时候,已是忙碌张落着盖另外的四间瓦房。有一夜,我们兄弟躺在炕上,母亲把我们每一个从头揸到脚,说,一个个,都长这么长了啊。 父亲开始盖房。
第二天,我轻手蹑脚跑回家看动静,父亲和母亲仍旧忙碌,脸上神色仿佛没有什么变化,那满锅的烂面汤自然不见了,我去扒拉猪食槽子,见里面没有一丝面条在里面存在过的痕迹。
时隔三十年,父亲仍在跟母亲谈论那年天已漆黑回到家时,儿子早早给他准备下的那一满锅美食,说那是有史以来他们两个吃过的最舒心最美味的一顿饭。 我不说话。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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