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师李进是我极敬重的老师。
他教我们高三语文。我那时成绩平平,在班里要数到十几名,是那种上课不声不响的学生,学年开始他大概没有特别注意到我。这很正常,山区小学校的唯一一个文科班,以往每年不过考出六七个学生,老师们哪敢把精力分散到那么远的名次上。
然而有一次上课,我的表现,让他记住了我的名字。那时我们正学刘白羽的《长江三日》,到一个段落,他忽然说,这个里面有一个病句,大家都找一找。我们就忙着找病句,他同时也就开始提问,病句是什么,病在哪里。提问一个又一个同学,说了一处又一处,他就是不满意,说完了他也不让坐,班里同学几乎站尽了。我这时怯怯举手,并应他的点名起来做了回答,他很满意,激动地表扬了我。我现在还记得那个句子大概是,“天空浮着几片金色的浮云”,里面两个“浮”字的意思是重复的。那不知是印刷错误呢,还是真的是大师的笔下误,到现在也没有搞清楚。到第二天,他还记得我,在去伙房打饭的路上碰到他问候他的时候,他还不忘追问一句,你是某某某吧。
我本来私底下就好文,又从此内心里自许得了他的赏识,于是加倍地喜欢上他的课,而且邀约几个同学,大着胆子跟他交往起来,他那时大约刚刚结婚,我们造访过他的简单的新家。他无疑是学校里很有学问的老师,有不少藏书,我曾借读过他的《安娜·卡列尼娜》,书很破旧,使人想起“韦编三绝”这样的字眼儿,我推想这书应该是他早年的喜爱,而且是熟读过的。有一次在他的家里,他把另一位瘦瘦高高有点哈腰的老师介绍给我们,那是教理科班的高老师,也教语文,钻研诗歌,发表过很有份量的文章。
时间一长,我们发现他喜欢喝酒,而且喜欢喝到微醺。有几次晚自习,老师们照例不到教室,然而李进老师进来了。宽大的脸面已经微红,矮胖的身子微倾,舌头有点轻轻打飘儿,轻轻解释说我也正在学习,拿学历,现在正啃美学,自以为颇有心得,喜欢,想跟人谈谈,讲讲,有心呢就听一点,无心呢拉倒,继续完作业,然后他就开始边写边讲——那种微醺下的洋洋洒洒,是他喜欢的境界吧。别的同学什么反应不知道,反正我是欢喜听了,得了课本以外的新鲜兴趣,从此喜欢上美学,不光钻图书馆找美学书刊乱啃一气,还跑书店狠狠收买过几本美学理论文艺理论方面的名家名作。
老师的说话是轻柔的,脾气是温厚的,轻易见不到变脸生气,然而有一次却非常例外。1980年代后期,农村生活开始改善,一日三餐白面馒头。我们在校园里吃伙房,渐渐忘乎所以,不大珍惜粮食起来,打来的馒头吃不完,就随处乱扔。一个精神显然有点问题的小伙儿,约摸有十五岁,常来校园里到处游逛,拣食学生扔的馒头。我们有的同学呢,就使坏,就捉弄他,手里举着馒头远远招呼他近前,他到了跟前了,却又不给他,把馒头掰成一小块儿一小块儿的,东西南北乱扔,逼着这个饥饿的人披头散发满地奔忙。又有好些同学嘻嘻哈哈大呼小叫,围起来看笑话。一个大课间,这番情景又上演了,恰巧李进老师早早来上课,他给看见了。他生气了,脸上卷积着很少见的怒容,进屋站在讲台上半刻钟没讲话。教室里悄无声息,犯事儿的同学都耷拉了脑袋盯着桌面不敢看他,耳朵却支楞着惴惴侦测老师的气息。后来他叹过一口气,捋着声气一字一顿地讲,他也是个人,有人格,是个残疾人,更应该尊重爱护他,残疾不是他的错,我们每一个人都有残疾的可能,嘲笑捉弄他实际是在嘲笑捉弄你们自己;都高三啦,成人了,怎么能这样呢?他的那番话从此铭刻在我心上。
还有一件小事情,让我对他从心底里暗生感激。我第一年参加高考,只超了分数线一分,最后没有被录取,只好回校复读。一节语文课,我正做题,他忽然伏身问我,学费交了没有?我愕然答道还没收呢,他小声断然说,不交,这事学校应该出面。我后来想,他是在替我不平,录取的事学校应当跟招生办交涉,学校没有尽力,自然就不应当收我的学费。他理解一个农家子弟考学的不易,对学校的不敢或不愿作为怀着不平之心。学校后来并没有收取我那一年的学费。我非常感激恩师对我的特别顾念。
恩师李进在我们那个山明水秀的山村学校辛苦多年,而后调进了城里的一所重点。一次曾经听人讲,恩师已经退休,推想年龄,应该是的。
人出了校门长大起来,就会去想那些曾经的老师们所给予自己的“人生之恩”,我归结的结果,一是他们给予了我在这个人世间“立身”的一技之长和“立人”的基本准则,二是他们引导培植呵护了我心田里能够滋润幸福的兴趣和追求。在我有幸沐浴到老师们的恩惠之光的过程上,恩师李进不论就我当时感受的强烈还是后来记忆的清晰都是异常别致的一位。
我这个出息不大、极敬重他的学生,祝愿归隐心灵田园把酒黄昏东篱的他,幸福地颐养天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