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魂 从很小的时候走出故乡的那片青龙山,每每都会受到朋友们对故乡人豪爽喝酒的钦赞。虽然自己是不胜酒力的,但由于受着老家那酒乡遗风的熏陶,于是喝醉的时候并不少,有时甚至更是喝到天昏地旋、上吐下泻。这些年随着年岁的不断增长,对酒的态度就变的规矩起来,量就更加限制了,有时竟到了置满席的嗤笑于不顾,藏着酒杯就是不喝的地步。思想上也开始转向了,除了已经把“豁达豪放的酒仙”们暗喻为“嗜酒如命的酒鬼”,而且还真的把那几千年来传统酿造的美味统统都认定为“杯中之物”,虽然词还算中性,但从心理上已经很厌倦这流辣乎乎的水了。 酒其实是一种用高粱、玉米或葡萄等发酵制成的含乙醇的饮料,有刺激性,多喝对身体害处很大的。但故乡人并不在乎这些。在老家潍坊大平原的青龙山脚下,他们从我小时候喝地瓜干子酒开始,到今天喝上了自己出产的“商羊神”、“刘罗锅家酒”等,一直都是一醉方休的喝法。无论快乐、无论悲伤,他们都是这样用酒精去慢慢感化自己的神经;有时也补充一种更特别的宣泄方式,耍耍酒风,从而达到了自己身心的和谐。我其实也是从很小就可以喝酒的,我记得那是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初,我才刚刚上小学一年级的样子。那是个春天,在外面跑了一天的我可能肚子受凉了,回家后就痛起来。虽然父母又哄又用热手去捂,但就是不好。这时父亲便提议,要不喝一盅酒试试?虽然母亲表示反对,但父亲还是坚决地给我倒了一小盅。也怪,喝了酒后,我的肚子竟立马发热不痛了,而且也没有出现醉汉们讲的那种头晕目眩的可怕感觉,浑身还有一种放松、活力的味道。酒可真是种好东西啊!也就是从这天起,酒开始认真地印在了我的脑海里。 父亲后来跟我讲,喝酒治肚子痛其实并不是他的发明创造,那是他年轻时在东北大海林林场工作时跟其他工友们学的。那是上世纪五十年代的时候,父亲在黑龙江的大海林林场工作,由于当时的条件限制,几乎所有的伐木、装运等工作都需要肩扛腰推完成,工作量是相当巨大的,风寒虐疾等更是几乎天天有的。为了驱寒,更为了增强战胜大自然的体力,工人们便都会去准备一坛子酒,放在阴凉处,每天收工后舀出一碗放到火坑上稍热一下,便咚咚地喝进去,然后和衣倒下睡觉。人一旦沾了酒气,睡起觉来就香了,疲劳去得也快,一些骚扰的虫子也是不敢近身的…… 姥爷家对酒的印象更是从酒神开始的。母亲在世的时候经常讲:有一年,姥爷哥四个因为农活太忙,便提议买了一大坛子酒喝。哥四个你一碗我一碗的,可酒就是不见少。这时他们便悟出来了——可能是酒神光顾了他们家。于是他们便会意地悄然收起坛子来,又悄然地天天开坛大喝。一晃半年过去了,坛子里的酒不但没有减少,而且味道愈加醇香。可这时,一个乡邻到他们家玩,看到他们喝酒,便惊叫起“你们家的酒为什么不见少啊”,并追问“是不是喝出酒神了”?这下可好了,酒坛的酒立即就见底了。酒神从此再没光临…… 我对故乡人喝酒印象最深的一次是上世纪七十年代与洪水搏斗的那个秋天。那年,在山东高密、诸城二县的青龙山脚下,发生了有史以来的最大洪水。洪水漫过了青龙山西的五龙河,把我家那个叫“尚口”的小村子都包围了。社员们围村都垒起了坝子,阻挡着洪水。他们除了时时要检查、加固坝子,还要划上木排,到水里去抢收被淹没的庄稼。由于没有船,社员们只好用那自制的简陋木排,摸索着划进庄稼地里,然后再跳进水中去收割。高高的高粱、玉米还好办,一到了地瓜地里,大家只好扎着猛子去捞,然后再费力地装到木排上,慢慢地向村边划。那年的秋天特别冷,水更特别凉,即使是一阵微风袭来,都会让你感到彻骨得寒冷!社员们都是先划排到庄稼地,然后又脱掉衣服下水,等捞起的庄稼装满了木排,才又穿上那其实早已湿漉漉的外衣。突然的洪水围住了村子,在那个年代里,就几乎是与世隔绝了。但大家的真情也只有在这个时候才迸发出来!既然买不到酒了,女人们就都主动回家把自家的酒都拿了出来,然后倒进一个大坛子里。每一木排庄稼到村了,妇女们便都端起一碗跑过去,心痛地递给自己的男人。男人们每每此时都显得很豪爽,往往都是一饮而尽,还总是忘不了那哆嗦着说出的一句,“还可以,不冷!” 酒就这样在我心里神圣起来,因为我觉得它暖得不只是人的身体,更是人的精神。也就是从那年开始,我真的很渴望能够畅快地痛饮一次,哪怕只有半碗,最好也让我喝出父辈们那年的豪情来!但这样的机会却很长时间也没有来。那时家家都穷啊!在经历了那次洪水之后,家家的生活便是一蹶不振,几乎连饭都吃不上了,还谈什么酒啊! 村里几乎见不到酒了,喝酒喝醉就更是天方夜谭了。自然,我那一醉方休的豪情梦想也就愈发渺茫了。但越是渺茫,它便愈是显得珍贵。我觉得:在文化大革命那最红火的年代,我虽然才是个10岁左右的孩子,但自己对一醉方休的渴望,并不比中央宣传的把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的决心小!并且,之后村里一个“木匠”的酒后壮举,就更加坚定了我的信心! 在故乡那片崇尚文明的小村子,是历经外寇入侵、内乱浩劫都不为所动,依然仁义礼知信的,但她却经受不住历史赋予的新挑战,在文化大革命时期居然也变的龌龊起来。弄虚作假、强奸民意、贪污腐败,并且还残酷镇压,动辄以“现行反革命”论,搞得村子民不聊生、怒不敢言。但“木匠”却不信这些,他经常借故在村街上破口大骂,还打鸡骂狗地揭露了那群“文革村官”的丑恶嘴脸!社员们心里都很佩服他。那时“木匠”大概50多岁了,我记得他很瘦的样子,耳朵上还夹着一片老花镜,也以此把自己和其他人做了区分。我知道“木匠”是个真木匠,而且活儿做得很好,听说在我爷爷那代还是我家的邻居呢!但我更知道,“木匠”是喝醉了才骂街的!而那时还没有“酗酒” 的罪状,大家都认为喝醉了胡说是可以理解!虽然,其实它并改变不了什么! 但是,一醉方休的梦想还是离我很遥远。 1983年分地到户的第二年,我到外地读书了,家里的日子还是很累。虽然一醉方休的条件是具备了,但一想起父母操劳受苦的日子,还是于心不忍。醉,特别是希望的大醉,还是只好无期限地推迟下去。 但酒醉的机会还是不期而遇了。我在我读书的时候,我的一个同学结婚了,而我居然还荣幸受到邀请。那是个晴朗的好日子,来的客人也多。虽然我到酒醒时也没有忘记母亲那句“少喝”的劝告,但具体的喝酒过程我是确实记不清了;虽然真正体会到了一醉方休的感觉,但我觉得它已失去了我自儿时对它的憧憬,并且已变得庸俗和市侩!酒场已变成非灌醉一个去取笑不可、和借机敛财或密谋的媒介!我一下子后悔起“一醉方休”来,并立志不再沾酒一滴! 经历了这件事后,父亲跟我讲:在酒场上是不能逞英雄的,再能喝也要说不行,要不会喝醉的。他还说,村子里原来有一个郑老师,年轻气盛,喝了很多的酒,结果当天晚上就醉死了。虽然父亲又跟我讲了些少喝点酒对身体有好处之类的话,但我对酒的印象确实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 在这之后的近二十年里,虽然工作生活历经动荡,我也没有履行好自己“不再沾酒一滴”的誓言,但对我来说,酒已真正成了一种媒体,就与打牌、喝茶一样,只是交往的形式不同罢了,并没有本质上的区别。醉与不醉,也只是量上的不同而已,其根本还是心情的不同所引导。并且一想起“感情浅舔一舔,感情深一口闷”之类的酒语,我就更加对酒嗤笑了,甚至痛恨起杜康来! 这种情绪感染了我十几年,让我欲戒不能欲喝还烦!2002年夏天,母亲因病去世了,村里的老少爷们不少来帮忙。安葬了母亲后,亲友们备了薄酒以示感谢。席间,我发现有几个乡邻在默默地喝酒流泪,还断断续续地讲着母亲的往事,父亲居然也喝醉了——这可是我第一次发现他老人家喝醉啊!他闷坐在那里,什么也不说,忽然拿起一个空烟盒来,把酒倒上,然后又孩子似地喝下了去——我们知道父亲是醉了,便把他扶进房去,这时父亲的眼泪却哗哗地流出来。他老人家什么也不说,只是与我们做儿女的一起流着眼泪…… 这时我忽然觉得:酒其实与人一样,也应该是有灵魂的!而且只有用良心去喝,才能体会到那缠绵的酒魂,才能真正体会到那一醉方休的感觉!儿时那年的抗洪秋收,和祭奠母亲一样,都因为我们是用心去喝的,所以酒的感觉才不一样! 是啊,故乡有这么好的人,我为什么还非要戒酒呢? 鹿钦海 2006年3月30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