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槐花
昨天,是父亲的66岁生日。
白天忙,回不去。晚上,驱车回老家给父亲祝寿。 四月初的傍晚,车子疾驰在平日路曲折的柏油路面上,车窗外微风轻抚,路旁高大的杨树碧绿成荫,夕阳的余晖映照出最后一抹红晕,夜色欲合未合。车近柳树店,远处黛青色的山顶覆盖着一层朦胧的白色,如富士山的顶端。知道那不是雪,而是山顶成林的槐花开了。 头脑里忽然蹦出一个句子:山因槐花白头,林为南风皱面。又想,人呢?----人为岁月苍颜。 回家。停车,拿礼物,进门。没有多少寒暄。 父亲只是问:就你们俩,千黛没来? 我说:上晚自习呢。 父亲拿出极小的一个锡袋,泡茶。说:尝尝今年新炒的春茶,是楼下茶店里那青年送给尝鲜的。 我问:这几天收购鲜茶叶是什么行情? 父亲说:这几天还贵着呢,今天是50块一斤。往年这时候也就12块左右。 然后是长时间的沉默。父亲给我递了烟,自己也吸了一支。 父亲心肺不好,已经戒烟多年,本来很少吸的。见他也跟我一起吸烟,看来身体还行。本来是想问问父亲的身体状况,终是没问。见了面了,也就放心了。 多年父子,基本没有多少话可以说,或者,说什么都是多余的。平日里要是没有重要事儿,电话也很少打。 情深情浅,不在话语的多寡,也不在表情的张弛。应该在心。 记得妻子嫁到我家之后,曾说:你们家冷清,相互之间话少,好像缺少温情,不热络。我不反驳。后来,我女儿大了,也曾对我和妻子说:姥姥家的人,相互见面就叽叽喳喳,跟久别重逢似的,呱噪的很,真叫人受不了。 哪一种家庭气氛好呢?我不知道。本质上,我是个喜欢静默的人。 我和父亲默默坐着喝茶,吸烟,嗑瓜子,等待其他客人的到来,等待晚宴的开始。 我默默地想心事,对着西面的山。那是我年轻时常常要登上去的山。山上满是松树,板栗,还有槐树。于是我又想起槐花。 那年,我正上高中。已是青葱少年,身体像拔节的庄稼疯长,满脸的青春痘煜煜放光,对谁都不屑一顾,叛逆得不行。我的所有的心事,都藏着,让父母在背后猜。 父亲很想走进我的心里,而我却在竭力逃避。年轻时候,父母和子女之间,大概总是横着一条深深的沟壑,很难逾越。 父亲一贯是严厉的,那次却想屈尊,借和我散步谈心之名,跟我套近乎。 父子俩走向夕阳后的傍晚里,走向槐花蔽空的林荫。我们头顶是盛开的槐花,脚下是散落的花蕊,空气里弥散着槐花的香甜味儿。那个傍晚,那天的气温,那天的微风,跟现在有些相似。 我在前面默默地走,心想,无非是想问我一些学习的事儿,还有一些思想的事儿,或者是其他的什么老生常谈。当时的内心是挣扎的,抗拒任何交流。现在想想,都认为那会儿的自己简直不可理喻。但那就是青春,不是吗? 我一边走,一边跳高,伸手触及空中伸展低垂的树枝,跟体育课上的摸高训练那样。我跳起来,身体会有短暂的滞空状态,跟在篮球场上投篮时一样潇洒流畅。 父亲讨好似的,也试着跳起来去触摸树枝。他在跳起来的刹那,笨重的身体无法腾空,双脚会在瞬时重重地落到地上。动作难看极了。他露出羞赧的表情,讪讪地说:老了,不行了。 我持着傲慢和鄙视的心态,在心里暗笑,能跟我比吗? 想到这里,抬头看看父亲花白的头发和耷拉的眼角,我的鼻子一酸,眼眶里似乎有液体要流出来。赶紧起身拉一下半开的窗子,借被烟灰迷了眼,掩饰过去。 当年,父亲就已经老了。而今,我也到了他当年的那个年龄,我也得忍受自己的孩子对我的傲慢和鄙视。 我想趁客人还没到齐,一个人去当年那片林荫走走,闻一闻槐花的味道。不知道那片林荫还在不在。 我自己去。 我不想让父亲看见,也不必让自己的孩子看见。我想再跳起来试试,看自己的身体还能不能在半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还能不能在半空中有短暂的滞留动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