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两千个

苍苍蒹葭 · 发表于 2013-5-8 08:04:25

欣然回到家里，迅速地挂好斜挎的粉色背包，摘掉长长的围了几圈的乳白色长纱巾，甩掉了高跟鞋，倒在沙发上，浑身困软得像散乱地团在沙发上的夏凉被。

这几天为了创建省级文明卫生城市，他们环保局上上下下倾巢出动，在城市的角角落落里指手划脚地所谓指导，每天都累得腿酸脚疼。闭上眼，想睡一会，可心里像有一只小手在挠着，让她不能安生。习惯了，每天完不成任务，她是不会安心的，吃不香睡不甜一点也不夸张。光着脚跑回自己的卧室，正好碰上母亲端着盘子从厨房里出来，差点撞上，母亲笑着骂了句：这丫头，毛手毛脚的。

回到卧室，打开电脑，登上那个被她称为“寻人启事”的QQ，她的QQ光秃秃的，没有一个好友，连个陌生人也没有，因为她每天都要加至少三个女性好友，每天又都删去。欣然看着自己孤零零的头像，摇着头叹了口气。有志者事竟成，皇天不负有心人，她在心里念着每天都要念不知多少遍的所谓名言，于是像用了兴奋剂一样，精神倍增。照例查看谁在线，目标锁定：女性、年龄30-40。今天很顺利，一连加了三个，照例先离题万里地闲扯一顿后，才进入她的正题，但三个人都让她失望了，她没有跟她们说再见。她的脸渐渐灰了。从抽屉里找出精致的带着香味的小记事本，哗哗哗翻过几页，1997、1998、1999，欣然把刚才聊过的三个Q号和昵称抄了下来，然后全部打“黑”。看着那一个个被淘汰的数字出神，1999，她小声地读着，别扭，破个例吧。欣然信奉“事不过三”的说法，每晚只加三个。但今晚不知怎么，冥冥之中好像有种预感。于是又查看谁在线。母亲在外边喊她吃饭，她一边含糊地答应着，一边盯着屏幕，滑动鼠标，搜寻猎物似的，在一串串稀奇古怪莫名其妙的名字中终于看到一个顺眼的，于是锁定：风荷。名字很美，让人想到了田田的莲叶映日的荷花，微风拂过，摇曳多姿，清香四溢。她发出了加为好友的请求，等了一会没有回应，她又一次请求，等了一会仍寂然无声，她再次请求，等了一会，如泥牛过河石沉大海。欣然生气了，哼，好大的架子，还真不信了，一连又发了几次请求。哼，晦气，真邪门了，欣然气呼呼地移动鼠标，在将要退出时，系统提示：对方已接受您的请求并加你为好友，接着有信息发过来：对不起，小姑娘，刚才去接电话了。哼，小姑娘，好像你是老太婆似的，欣然撅了撅嘴，母亲又在喊她了，好吧，单刀直入：你是青市的？对方很快回过来：是。你姓叶？对方顿了顿说，是。叶清秋？一段长时间的沉默，对方问，姑娘，你有什么事吗？你是不是叫叶清秋？欣然执拗地问。沉默，沉默，然后，是。欣然的心急速地跳起来，血液直往脸上涌，她的一向灵巧的手指不听使唤似的抖个不停，她哆哆嗦嗦地问，你认识李春阳吗？对方略一迟疑说，认识。欣然累极了似的，往后靠在椅背上。两行清泪小溪决堤似的哗哗地流下来。

叶清秋（昵称风荷），在国税局上班，39岁，花褪残红风韵犹存。老公在同一单位不同科室。不很高大不很英俊有点才气。单位调来个年轻的女大学生，据说是市委某领导的亲威，不很漂亮不很妖娆但有心计。很俗套的，几个月后，人们看他们的眼神里便有了异样。叶清秋从人们异样的眼神里也读出了异样。她不哭不闹不动声色。直到有一天老公搓着手支支唔唔地说她怀了他的孩子时，她二话没说在离婚协议书上签了字。清秋就是这样看起来柔弱如盛开的鲜花，骨子里却比导弹壳还硬。

她跟儿子过，把独居的父亲也接来了。那时她34岁。看起来顶多有30岁。不少热心人给当月老，可叹这年头女人不如男人香，四十来岁的男人有模有样再稍微有点钱有点权势什么的，要找个妙龄女子还是可以挑三拣四的，三十多岁的女人那就是明日黄花蜂蝶也愁了，很难找到年龄相当的，带着一个女孩的还容易些，带着个男孩的简直无人问津，要再嫁个像样的无异于火星上种菜。有人给介绍了几个四五十岁的，但对方一听还有个“拖油瓶”，便打了退堂鼓。这样折磨了几次，清秋简直麻木了。当再有人介绍时总是婉言谢绝。

老父康健开朗，儿子聪明乖巧，日子过得融融泄泄。清秋闲时喜欢上网，听音乐、看电影、逛博客、读小说、聊聊天。心境没有了刚离异时的阴晦，如秋月下的平湖，宁静淡然。

今天如往常一样，因为是周末，早早地吃了晚饭，父亲照例看他的戏曲频道和养生保健节目，清秋坐到了电脑前。一边浏览网上信息，一边登上QQ，有好友在线，正打招呼，右下角一只蓝灰色的小喇叭便急促地摇头晃脑起来，系统提示有验证消息，点开看，是一张稚嫩的如太阳般丰满的女孩脸，陌生女孩请求加为好友并不多见，查看她的资料：25岁，N市，科大毕业。清秋有点纳闷，她没看我的资料吗？个性签名中明明写着“咖啡丝竹相对语，未至不惑莫驻足”，明白地告诉别人她接受加的好友是有年龄限制的。但看女孩一遍一遍地请求，清秋想这个女孩这么倔，破一次例吧。当女孩叫出她名字时，她惊讶了，在QQ上，除了同学同事家人，能知道她真实名字的只有一个人。当女孩说出李春阳时，她猜出了女孩是谁。

在Q上认识李春阳大约五年了。他是N市一所重点中学的业务副校长，教数学，喜欢文学，尤其古典诗词。人很年轻，思想却很深邃。清秋与他都有种一见如故的感觉。他们之间从未说过“想你”“爱你”之类的话，但五年来他们一直保持着联系，网上聊天也不频繁，他们有个默契，只在周六或周日才聊。偶尔也在手机上发个祝福问候之类的短信，彼此牵挂又不热烈，彼此欣赏却不假意恭维，清秋喜欢这种花未全开月未圆的感觉。他出差时绕道青市来看过清秋——那是他们五年来惟一的一次见面，他说今生无憾。他是那种成熟稳重言行得体幽默风趣而不张狂的人，清秋喜欢。他们之间的感情用他的话说是“ 历久弥深”。他们俩的关系就像浩瀚夜空里的两颗亮晶晶的星星，脉脉不得语，相望不相即。

树叶青了又黄，黄了又青，他们就这样平淡着又互相关心着，他们生活在彼此的生活中，既模糊又清晰。他更是清秋独居孤寂生活的感情寄托，是她心底里最温柔的一角。

两年前收到他的邮件，内容很令人吃惊，是一个女人写的，大意是请你立即离开他，总有一天我会找到你的。那种霸道与威胁的口气让清秋觉得可笑。后来问他是不是跟老婆共用一个邮箱，他说她没那么大本事能打开他的邮箱，并说你不用理她。之后，他们都换了邮箱。

有一回他很烦恼地说：有个女孩爱了他十年了，太倔，南墙撞倒了都不回头。看来这就是他所说的那个女孩了。清秋震住了。单就青市也不是只有巴掌大的地方呀，她只凭着一个真实的名字去找一个网上的人，无异于大海捞针踩着梯子登天，谈何容易！可是她找到了，清秋想象不出女孩是怎样找的。这是一个怎样执着的女孩呀。

我终于找到你了，我找了你整整两年!女孩说。那语气里是踏破铁鞋后的惊喜，好像还有掩饰不住的疲惫。

姑娘，你找我……？清秋试探地问。

我给你讲个故事吧。其实清秋已经猜个八九不离十了，她知道女孩此刻有着强烈倾诉的欲望，于是静静地听女孩叙说。

有个农村女孩，以令人骄傲的成绩，从小学到了初中到了高中。高三时，依旧品学兼优，梦想刚刚飞翔，一场突如其来的灾难却无情地折断了她的翅膀。父亲东挪西借在镇上一个好地界租了两间房开了个电动车维修铺，开业那天晚上为酬谢几个慷慨解囊的朋友，一起喝了个痛快淋漓，正应了那句话：乐极生悲！那几天接连大雨，沟满壕平的，乡村的夜路黑咕隆咚的，父亲骑着摩托车竟窜进了路边的一个水渊子里……父亲就这样走了，天塌了地陷了！奶奶多年守寡，坚强地拉扯父亲成人，却经不住晚年丧子之痛的打击，神经失常了，每天疯疯癫癫地满村里喊父亲的名字。弟弟正读小学三年级。母亲除了侍弄那几亩赖以生存的口粮地，蹬起了三轮，四乡里赶集摆摊卖水果。母亲才四十来岁，又黑又瘦，鬃角有了星星白发，冬天那手又红又黑又皲裂，像风干的鸡爪。每天都起早贪黑，苍老得像五十多岁的人。有一次在一个拐弯的地方为躲一辆大车，连人带车翻到了路边的沟里，左胳膊骨折了，地里的活只能求亲告友帮着干。女孩在学校里再也呆不下去了。给班主任留下了一封泪渍斑斑的信便悄悄地离开了万分不舍的学校。

班主任李老师骑着摩托车跑了几十里找到她家里，找到乡镇的集市上。他说困难只是暂时的，咬咬牙就挺过去了，不能因一时的困厄改变应有的前途。以后她上学的学费包在他身上了。见她执意不肯，他只好说，这样吧，学费算我借给你的，将来你宽裕了再还我就是了。她知道老师的良苦用心，看着他急切期盼的眼睛，她不忍拂逆。她又回到了学校。

几个月后女孩考上了理想的大学。就在全家人又高兴又愁苦的时候，李老师送来了学费。他说我只管你的学费，生活费你要自己解决，上大学期间你应该有能力去挣到生活费，那对你也是一种考验与磨练。

大学四年，女孩利用假期，利用课余，去烧烤摊打工，去医院当陪护，去餐馆当服务生，做家教……养活自己绰绰有余。当时不少女生吃的是“青春饭”，挎高档包包，穿时尚服装，涂高级化妆品，甚至披金戴银。她始终牢记着老师的话：不要在繁华的都市中迷失了自己；流自己的汗，吃自己的饭；处境越艰难越能激发自己的潜力。

大学四年，又忙又累，日子是苦涩的，但心里是甜美的。它磨炼了她的意志，丰富了她的生活阅历，也让她积累了丰富的经验，她相信生活中绝不会有什么事能击垮她。因为在她心中有一座巍峨的山，一座耸立云天的山，那就是李老师。

大学毕业后她回到了家乡，为了能更好地照顾家人，更为了心中那份千千结不了情。在李老师的帮助下，她找到了一份不错的工作。大学四年她养成了闲不住的习惯，工作之余还去别的地方打工，她要还债。当她带着一笔钱去还他的时候，他说我的工资虽然不是很高，也足以糊口了，衣食无忧的，现在也不急着用钱，你还是用在要紧的地方吧。就这样一次一次地推托，他就是不用她还。

他生病住院的日子，她三天两头地去看他，干这干那，像一个细心体贴的妻子呵护病中的老公一样。他不是冥顽不化不解风情的人，他知道她对他的感情，也一直拒绝着她，他说我不需要你报恩。她心里清楚，报恩归报恩，感情是感情，两码事。早在高一的时候她就喜欢上他了。班里好多女孩子也喜欢他。这么多年来他始终占据着她的心，像一颗永远不变的恒星，一刻都不曾消失过。

她爱了他十年了，她以为时间能改变他，她觉得他就是北极边上的一块冰石也会被她的真情焐热的，但他依旧是关心她但并不接受她，那种关心就像关心他所有的学生一样。这让她沮丧，有时甚至痛恨得咬牙切齿，但这种瞬间的恨好像三月雪一样落地不久便融化了。他简直是她生命里的克星，大概就是所谓的爱之深恨之切吧。她自信她是天之骄女，追求她的男孩子能组成一个排了，她却不能移情到他们身上。因为在她心里他是独一无二的，谁也不能替代他。

……

清秋静静地听着，被他感动，更被故事中的女孩感动着。

姑娘，你找我，就是为了给我讲这个故事吗？叶清秋明知故问道。

女孩笑了，有些落寞，有些无奈。现在你该猜到那女孩是谁了吧？就是我。

视频中，女孩的确是年轻漂亮，长长的柔顺的黑发衬着一张鸭蛋形精致的脸，皮肤白皙，像洁白光滑的大理石，眉眼清秀，如淡淡的青山，清澈的秋水，透着清纯与灵气，微笑中又带着些许忧郁。

女孩让清秋想起了琼瑶小说《窗外》中的女学生江雁蓉，可惜男主人公不是康楠，他已是别人的老公，并且这个人还是李春阳。她了解李春阳，这注定女孩的爱只能是风中的柳絮水面的浮萍。

清秋兀自感叹着。

女孩也叹了口气，幽幽地说：我也不明白为什么我走不进他的心里去，我下决心要解开这个结。苍天不负有心人，我知道了他的电子邮箱，并且破解了他邮箱的密码。在发件箱中我看到了他发给一个叫“叶清秋”的人的贺卡。读着贺卡上的话我认定，一切都是因为这个叶清秋。我发誓一定要找到她，我想知道这个女人到底有多大的魅力会让他心无旁鹜目不斜视。

没想到还真让我找到了。

听女孩断断续续地说完，清秋问：姑娘，我能帮你什么吗？

你退出他的生活吧，不要再跟他联系了，没有你，他会接受我的。我不相信他就一点也不喜欢我。

唉，看来你还是不了解他。他爱他的妻子，爱他的孩子，爱他的家，他是属于他们的。

我并不想破坏他的家庭，也不想一个人拥有他，我只要他接受我，爱我，这就够了。女孩急促地说，一张小脸红得像五月的合欢花。

叶清秋也沉默了。这姑娘还真是又倔又痴情，难怪李春阳说她“难缠”着呢。

姑娘，你这样煞费苦心地找我，有什么意义呢？我也帮不了你，感情的事，谁能说得清呢？清秋沉吟着，掂量着词句，人各有志，你应该去寻找属于你自己的幸福。

我也不知该怎么办。过了一会女孩苦恼地说。

清秋觉得谁也不能告诉女孩该怎么办。

于是打了一行字：有时终须有，无时莫强求。

女孩沉默了，但看起来很委屈，像一朵突然遭遇倒春寒袭击的小花。清秋也不知该说什么了，心想，她还年轻呢，年轻的心像天上的云，满载了幻想，只有年轻才会这样吧。

姑娘，你给自己画了一个圈，我想你会走出来的。清秋说完便下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