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说小姨家的二表妹要结婚了,我们兄妹几人便约着去小姨家看喜。 三年前见到小姨是在我父母家,她已五十多岁了,已有了缕缕白发。像她那个年纪的许多农村妇女一样,抽烟喝酒。别人有这些爱好,我觉得是劣习,但对小姨,却觉得理所当然,也许抽烟喝酒会让她的日子好过一些。听母亲说小姨的膝盖骨骨质增生,时常腿痛,勉强能骑自行车,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样跟着建筑队东奔西跑地打小工了,只能到离村子不远的一家木器厂打工,那是可以坐着干的一些活。 很少见到小姨,每见到她,心里总有种难言的酸涩与同情。觉得小姨这一生太不幸了,她的日子一定很苦。也许是苦惯了,小姨却活得很开朗。那次回父母家见到小姨,她依旧抽烟喝酒跟父母说说笑笑,声音依旧响亮,知道她有腿痛病,我劝她不要再出去干活了,小姨笑着说:“农闲的时候在家也闲不住。”过一会又叹口气说:“趁着手脚还能动弹,能干点就干点吧,等干不动了,再想干也干不了了。” 我的可怜的小姨啊! 跑了五六十里路才到了那个小山村。这是时隔三十多年我第二次到小姨家。当年那个穷得连兔子都不拉屎的村子已是旧貌换新颜。水泥铺就的笔直的主路,路边是成行成趟的绿化树,那些紫荆正开得红艳艳的,连那些高雅的玉兰花也已落户在寻常百姓家的墙外,多数人家都住上了高大漂亮的瓦房。 虽然小姨已在电话里说了她家的位置,我们还是几番打听才到了她家。小姨在门口路上等我们,老远就笑着向我们招手。她还是那么高大健硕,手指里夹着烟。小姨家前些年也盖了大房子,还建了东西屋和南屋。东屋的拉门开着,看得见里面的洗衣机和冰箱:西屋大概是仓库,堆放了些杂物:南屋显然建得很粗糙,也低矮,一道矮墙把屋分成两间。一头大黄牛正漫不经心地嚼着,两只大眼漠然看着我们,旁边一只小牛犊正在大牛身上蹭痒痒。矮墙另一边是一头白母羊和四五只白色小羊羔。西南角的猪圈里养着几只大鹅和鸭。四间大堂屋宽敞明亮,新式家具一应俱全,连电视机都是超薄的了。我说小姨真能干啊。小姨笑着说挣了一辈子了才挣了这么个家档。一脸的自豪与知足。 临近中午了,小姨父从地里回来了,岁月的风霜也没忘记在这个老实巴交的人脸上胡乱地刻下些印记。他一到家便去侍弄那些牲畜。小姨招呼着我们一群人去几里外的镇上的饭店。我说让小姨父也去吧,小姨说他得在家看门,家里离不开人。我知道她这个理由是多么牵强,只是也不再说什么。其实小姨的公公也在家,虽老,却是耳不聋眼不花的,有他照看着也就够了。一群人喜气洋洋地浩浩荡荡出发了。 姥娘生养了八个孩子,五男三女,小姨排在第七,小姨之后还有我小舅。五个舅舅都上过学,上得最短的也是小学毕业。而三姊妹中只有小姨识几个字,能磕磕绊绊地读上报纸。小姨并没有背上书包正儿八经地进过学堂,那几个字还是识字班扫盲时学的。那时叫“工读”(也不知是不是这两个字),只在中午和晚上,把没上过学的姑娘们集中到小学的一间教室里,由老师教着认字和算数,好像日子也不太长。小姨很灵秀,记性又好,学过的便记住了。其实小姨学的字多数是我小舅舅教的。小姨手巧,一刻也不闲着,白天上工,帮着姥姥做家务,饭后有点空闲便做一些女红:绣枕巾,纳鞋垫,做布鞋。舅舅们穿的千层底鞋子都是小姨做的。 大舅还是单身的时候,二舅便先结婚了,大舅好像很不高兴,还喝醉了酒。老大还没结婚,老二便结婚了,这在农村是一大忌,意味着老大可能要永远地单身了。我小时经常住姥姥家,但大人的事是不懂得的。只记得姥姥和姥爷常常默默地坐着,有一句没一句的,姥姥有时撩起衣襟擦眼睛——我疑心是擦眼泪,姥爷只是托着那杆看起来比我还要长的旱烟袋,嗞嗞地抽着。凭小孩子的直觉知道大人们有愁事。大概是愁我的舅舅们,还有四个舅舅需盖房子娶媳妇。 又过了几年,三舅都有了意中人,也急着结婚了,大舅还是光棍。 后来小姨有了婆家,大舅也有了媳妇。两家是换亲。大舅身材魁梧,长相也很体面,女方一下子便看中了。而女方的哥哥,即小姨的丈夫,听说很矮,长相也不怎么样,独子,没进过校门,好在家底还很殷实。结婚前姥娘和姥爷都没见过小姨父。相亲时,只有小姨和二舅妈去的。回来后小姨没说什么,二舅妈跟姥娘说那人真不怎么样。不知怎么小姨竟然同意了。至于小姨不知是不是真的愿意。只记得有一回她要去她未来的婆家,顺路也把我送回家。小姨走得很快,还不时地哼着曲子。走在一条两边是玉米地的小路上时,小姨还蹦蹦跳跳地跑,一条黑油油的辫子欢快地跳着舞。我觉得小姨真高兴啊。 小姨出嫁后没几天,大舅妈也嫁了过来。农村有新媳妇出嫁三天后跟丈夫一起到娘家认亲的习俗,(叫“回门“)但因是换亲,喜家不能吃喜家的饭,所以小姨和她的丈夫也就没回娘家。直到年后正月里,小姨才带着丈夫回娘家给父母拜年,听母亲说姥娘只看了小姨父一眼,就差点没晕过去,姥爷瞥了一眼掉头就出了门,连饭都没回家吃。直到十几年后姥娘去世,也再没有见过小姨的丈夫。大概这是姥娘一辈子的恨事了。 我第一次去小姨家,是小姨生了女儿后,我跟着母亲去“送汤米”吃喜饭。那次见到了那个让小姨娘家人提起来都叹气的小姨夫。顶多有一米二三的个子,眼睛红红的,眼角糊满了眼屎,好像永远睡不醒的样子。蓝上衣罩着青布袄,肥大过膝,沾着草屑,手里提着一团绳子,好像刚从场院背草回来。不用介绍,我叫了声“小姨父”,他很腼腆地看了我一眼,也没听到他是不是答应了。吃饭时,大人们再三邀请,他才上了桌,只顾自己吃,也不知招呼客人。他的父亲和姐姐妹妹好像他是空气似的,几乎没听见他们与他说过话。吃过饭后便不见人了,并且从始至终他都没跟我们说过一句话。 我觉得心里堵得慌,在小姨屋里坐了很长时间。因是坐月子,窗子糊得严严的,门帘子不能搭起来,炕上也堆满了衣物,整个屋子有股难闻又憋闷的气味。而小姨看起来春风满面的,大概是刚做了母亲的缘故。 后来我也再没见到过小姨父。小姨不让他上亲戚家,因为小姨也觉得这个丈夫真如姥姥所说“拿不出门。”听母亲说,有一年小姨到我们家拉小猪崽,走近路需要翻过一座长长的山岭。父亲执意要帮小姨送过岭去,小姨不肯,最后才红着脸说小姨父就在我们村外等着她。 后来还听说小姨父不仅形象太差,还因是几辈单传的独子从小娇生惯养,养成了许多坏脾气。他平日干的活就是放猪放羊拔草,连个农村常用的小推车也推不了。家里家外所有的事情都是小姨的公公帮着她搭理。小姨长得高大结实,是干农活的好手。 后来听说小姨父干活时不小心戳瞎了一只眼。 小姨的第一个孩子——我的大表妹春花,长到四五岁的时候跟其他同龄的孩子看不出有什么异样,聪明活泼可爱,并且据父母和小姨说还很精灵。长到七八岁时上学了,渐渐露出了他父亲的一些外在形像,十二三岁时就不再上学了,虽是女孩子,外形跟她父亲却是极其相似。小时伶牙俐齿的,大了却少言寡语了。我不知这种情况在小姨是不是一种打击,女儿曾是她的欢喜她的希望啊! 上天还算有眼。足以让小姨欣慰的是她的第二个女孩,在外形上整个遗传了她的基因。不到二十岁,就出落得亭亭玉立,像其他山里姑娘一样粉面桃花光鲜照人。高中毕业后在一家服装厂上班。 大表妹春花也已出嫁,生了一个女儿,已上小学了。前两年怀了一子,还没等生下来便夭亡了。丈夫比她大十几岁。 如今二表妹找到了如意郎君,在城里买了楼房,要结婚了,小姨该是多么高兴啊。 喜宴结束后,小姨去自家菜园里割了韭菜拔了大葱和菠菜硬是让我们捎着,将我们送出村外。 看起来,小姨的日子过得还不错,起码物质上还是蛮富足的,但这其中有着多少血汗和辛酸啊。 我一直不明白小姨当初为什么会答应这门亲事,就算是为了大舅必须换亲,也可以找另一家呀,为什么一头吊在这棵歪脖子树上呢?这种牺牲值得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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