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9月,湖北麻城市顺河镇3000余名学生开学需要自带课桌一事,在网上引发热议,我当时也着实过了一把围观瘾。然而不幸留下了一点后遗症,此后许多日子总要一面去回想自己上学时的课桌,一面摇头自己无事找事的无聊。现在索性写下来封在文字里,但愿从此免去脑细胞不胜其烦的骚扰。 在上学的十几年中,我统共用过三种桌凳,都是学校提供的,并没用得着自带。 上小学一二年级,我的课桌是一条黑乎乎的长板,宽有一尺多,厚足有二寸多,长到四个孩子排成一位儿,两头用青砖和黄泥砌了腿儿;坐的凳子也是一条长板,可是又薄又窄且糙。后来听大人说,那桌子是从老坟里扒出来的棺材板子,都是上好的柏木,做腿儿的青砖也是从坟圹里拆下来的。得了这样的知识,心里不由生出恶心和后怕,无端地觉得,那板子上应该沾了死人的血肉,或者竟还附上了逝者的魂灵,多亏坐的板子还不是坟里的东西,多少能抓着点儿安慰。但是,就这样的从老坟里弄来的材料做成的课桌,也只是教室的前几排才是,后面的同学用的桌凳就一律成了粗糙轻薄且有些弯曲的各种树木白板子。热天我们睡午觉,一个在上面板上,一个在下面板上,上面的睡觉不老实,一个翻身儿,连板带人扣到了下面正做好梦的人身上;这样的惊险,我是遭遇过的,当时是,眼泪、鼻涕和两片唇瓣紧急组织了一场自毁形象的大哭,才解去我心头的惊吓和身上的痛疼。 上小学三年级,我们开始用上那种通常叫条桌的课桌,光漆的黑面儿,桔黄的腿儿,还有可以装进闲下来的书本的桌洞。凳子也换成那种长长的高高的条凳,同桌两个人共坐。用上这样的桌凳,人的腰也直了,胸肩也宽了,腿脚也舒展了,心里偷乐着,以为这是高年级才享的特权。因为桌凳周身光洁如纸,才华横溢的同学就借地儿搞起民间文学创作,作品恰如上古诗歌都是单句式,有写“某某某是个大坏蛋”的,有写“某某与某某是两口子”的,有写“我是你老子”的,等等,一律歪歪斜斜龙飞凤舞着。如果同桌摊上是个女生,小小男子的领地观念这时跑出来了。掏直尺比划了又比划,量了又量,找出自以为合适的界线,认认真真地在桌凳上画出来,一遍又一遍地加粗,有胆气正当的竟敢用小刀把界线刻成沟槽;光有了界线当然不够,不论课上或者课下,还要拿严重的眼神时时去巡逻防守,一旦发现女生的物品、手肘、腿脚和屁股过了界,立即发布措辞强硬的警告,若这女生老实文静,两人就在妥协冷战中相安无事,若对方泼辣不讲理,双方即会针锋相对,始则顶牛,继之对骂,终至运动肢体,他推了我肩膀,我抓了她辫子,最后这女生更使出杀手锏淌眼抹泪,局面变成不可收拾,就有不知哪一个,殷勤引来了脸色难看的老师,或者揎拳撸袖的更高年级的哥哥姐姐。 而后直到高中,我们用的课桌一直是这种条桌,然而凳子却从初中开始就改用了单人坐的方凳。到外地上学后,我才用上了一人一套的方桌方凳,课桌的桌面可以掀开来,还可以上锁,藏住自己的并不宝贵的东西和并非难见天日的秘密。 毕业后我回到自己的母校初中,发现学生不再用条桌方凳,一律用上了方桌方凳,只不过都是家里自备的。我敢肯定这不是我们这样的小学校的独创。于是,大约十几年间,每当新生入学之前,家长们就忙碌着急给自己的孩子张罗桌凳,有借的,有买的,有央了木匠现做的,有跑东跑西总也搞不到的;真到入学那一天,只见校园里桌凳与人群并行,大人跟小孩混杂。目睹过这当年胜景,又来围观顺河镇,我一面庆幸自己上学省却周折,一面感叹社会进步的反复回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