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腿脚扭伤,行动不便,等来等去,好得只是缓慢,只好让妻儿回家到大姑那里去“出门儿”。 妻子回来说,大姑今年见人异常亲热,异常多话,都把当年自己跟大姑夫结亲的曲折唠叨出来了。我沉吟道,是了,大姑夫去世才刚半年,大姑虽说有四个儿女,可都已成家,都在为生活劳碌,她自己还单过,撑着两间空房,这样的年节下,心里能是什么滋味? 这样说着,眼前立刻浮现出大姑夫那张熟识的脸,那双熟识的眼睛!那张瘦脸上和善似乎还带点儿羞怯怯的神情,那双眼睛里泛动着老年人极少见的黑晶晶的光…… 我心里猛然泛起一股酸涩,眼眶里立刻又潮又热。我赶紧举起手上的书,出声读起来。我怕跟前的孩子看见为父我脆弱的眼泪!可是眼前的字却一起模糊,幻化成心底里的许多影像,琐屑而缭乱…… 大姑夫家是我们本村,姓朱,小门户,没几家子,自来是贫苦人家。大姑夫十多岁时,父亲被人告发反革命,绑送到乡上,枪毙了,村里人都说,人是冤死的,他一个小村子上的庄户人,哪来什么野心和胆量反革命!大姑与大姑夫是自由恋爱,然而因为这样的门户和家庭,我爷爷嫲嫲坚决反对大姑与大姑夫结亲。当然,我们也是贫苦之家,爷爷嫲嫲并非固执于什么门第观念,而只是惧于生存的严酷。结果是,我大姑用自己的勇敢省略了婆家的迎娶,,用村里人的话说,我大姑是“跑”的。这样的婚姻,在当时应该是惊世骇俗的事情,而对我们家尤其是对我爷爷嫲嫲肯定是极不光彩的,所以几十年间,我也只是从几个本家人嘴里断断续续地知道了些。现在,大姑居然给毫不知情的妻子唠叨这些,我知道,她这是在想念大姑夫!我记事儿时候,爷爷已经离世,无法知道他老人家事后的态度。然而这几十年间,我从不看见或者听说,大姑的这桩婚姻给我们两家带来什么不愉快的经历。大姑夫家在村西头,我们家在东头,我嫲嫲经常是颠着小脚,来来回回地跑。我母亲说,你嫲嫲白叫你几个姑挂念杀了!我嫲嫲说,你这几个姑夫都是好人,孝顺人,吃顿白面面条儿,疙瘩汤,也总是来叫着我,我知足了! 大姑夫是和善的人、实诚的人。人面前,场合上,他从不多言多语,总是吧嗒着旱烟袋,默默听别人高谈阔论。他的父亲冤死在那个社会里,我却从不听到,他借人事说什么仇恨的话语,发泄什么仇恨的情绪,哪怕是喝过了的时候。年节里,几个姑夫聚到家里来,你来我往,酒量不大的大姑夫总是成为被劝酒被批评的对象;每在这个关节,大姑夫总是红艳着面皮,眨巴着黑晶晶的眼睛,讷讷地回应着,迟迟疑疑地端起酒盏,而大姑也就推开了房门儿从隔壁假意嚷嚷着过来了……大姑夫又是一个“老趟儿”人,做事老老实实依着规矩。嫲嫲老的时候,他按时来做“宿客”,进灵堂下跪,身子一节一节象木匠的拐尺,中规中矩,又落了泪。而二姑夫,因为来得晚,且礼数潦草,很是遭了二姑恨恨而悄声的数落。 大姑夫是再寻常不过的人,他留给我的记忆总是些平淡琐屑的日常生活细节。遥望记忆的起处,则是我坐在生产队的热乎乎的大炕上,背后半截土隔壁下,大铁锅里腾升着团团热气,地上满是大木箱和忙活的人影,炕上似乎还坐着我的哪一位表弟或者表兄,各捧了粗瓷大碗,一心一意,吱吱有声,大吃地瓜粉条,而大姑夫又端着大葫芦瓢,站在炕下,预备给我们添到碗里了。那时大姑夫家是五队,他那个队里开粉坊,秋后他就参加做粉条。我那时有多大可就记不清了,也没有向大人们求证过。吃粉条的时候,似乎也没有去特别关心大姑夫劳碌的面容,而只是关切着自己大碗里和姑夫大瓢里的粉条的多少…… 而现在,在这个寂静的初春的暗夜里,我敲击着键盘,眼前仿佛还热气缭绕,但却清晰地浮现着大姑夫那张熟识的脸、那双熟识的眼睛!那张瘦脸上和善还带点儿羞怯怯的神情,那双眼睛里泛动着老年人极少见的黑晶晶的光…… 我心里泛着酸涩,眼眶里满盈着潮热,眼泪走到鼻翼那儿,给我欲流还驻的冰凉的感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