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立春的第二天早上,一场大雪就不期而至。金浩宇站在八楼的办公室里,望着雪花以愤世嫉俗的脚步,急匆匆地从天而降。冬天飘雪的时候,他就对秘书小殷说过,雪像一排行进的士兵,脚步激昂、悲壮,雪的声音也是豪情万丈的。小殷说,没听到雪有声音的。金浩宇说,用灵魂去倾听。世上的万物,倾注了灵魂,不该有灵魂的,就会具备了灵魂的耳朵。
“金局长,我还是没听懂你的话。”小殷望着一片一片的雪花,怎么看它们也是雪花,没看出奇异的东西,也没听到雪的声音。
雪花把天空塞得满满的,好像有人随手扬了无数爆好的苞米花儿。雪花有大的,大的里边还飞舞着一些小的。大的和小的,都很均匀。雪的舞姿确实优美,像一群醉酒的女人,挥舞着长袖,还略带娇羞,其婀娜、其妩媚、其疯张,不多时就把一个污浊的世界,遮掩得干干净净的。金浩宇恨不得自己擅长丹青,他可以挥毫、泼墨,把这个暂时明净的世界,画成一个美丽的不能再美丽的世界。可他是个美盲,这是他给自己定义的,部下是不敢给一个局长随便定义什么的。他想起一句古诗:“白雪却嫌春色晚,故穿庭树作飞花。”
“飞花,好一个飞花!”金浩宇嘴里正念叨的时候,传来了轻轻的敲门声。
还没等开门,金浩宇就知道是秘书小殷。小殷毕业于山东大学中文系,笔杆子过硬不说,这个小伙子很有素养。父母虽然是农民,可是论起礼道,很多出身世家的小伙子还比不过他呢。所以,金浩宇说,一个好的公务员,硬件软件都要过关,缺一不可。他说的软件,是做人的一些道理。同样是敲门,这么简单的不能再简单的一个动作,小殷就敲得很有学问。他先是弓起食指中指贴紧门面敲一下,然后减弱力度,脱离门面一小点,再敲一下,最后,只用这两个指头的骨节敲一下,他敲第三下的时候,骨节和门面是成九十度的。时间久了,金浩宇就熟悉了小殷的敲门声,心里添了一种温暖。不知道为什么,他还想到一个成语:绵里藏针。等金浩宇意识到这是一个贬义词时,他就厌恶自己:堂堂一个局长,一个被党培养了多年的干部,心胸怎么如此狭窄,也如此的龌龊?
“金局,那个视频我已经处理得天衣无缝了,你就放心好了。”小殷顺手还给金浩宇的茶杯添满了茶水。
金浩宇喜欢喝茶,他对红茶、绿茶还有花茶都有研究。一年四季,哪个季节喝什么样的茶,他也搞得明明白白。但是他最喜欢喝普洱,喜欢那种沱、饼、砖等的紧结茶。这三种类型,他最喜欢砖茶。他办公室里有一把精巧的小锤子,就是专门砸砖茶的。他在用力敲击砖茶时,会体味到征服和亢奋的感觉。金浩宇是从乡镇调上来的。他工作的那个乡镇位于坞城的西南角,属于半丘陵地区,土地砂壤,微碱性,土地的倾斜度,很利于保水保肥。农民习惯了传统的种植方法,多种植小麦和玉米,只可以满足温饱,收入是一点不客观的。就在金浩宇干党委书记那年,他带领农科员研究了土壤表层结构和质地,发现了砂壤土有机质含量丰富,可以大批量地种植浆果。在调研的那些日子里,金浩宇都是和农科员在田里吃方便面,喝白开水。见过他的老百姓都说:“这才是咱们的父母官,现在找到在田里吃方便面的当官的,比发现恐龙都难。”
金浩宇通过各种手段,用他的话说,还通过一些黑手段,去威海搞到了草莓中的良种。人家担心草莓被别的地方种植了,就卖不上好价钱了,所以种苗是死活不卖的。金浩宇发动了金钱攻势,从草莓种植户的手里买到了草莓,据说没敢大张旗鼓地用筐子装草莓苗,而是装在尼龙袋子,偷偷放进车的后备箱拉回来的。金浩宇说,在中国无论是官还是民,没有金钱打通不了的环节。哪一天中国人不爱钱了,任何事情就坚不可摧了。当时搞到的草莓 品种是日本人培植出来的,名字叫“姬乙女”。金浩宇当场就骂开了:“日本人净搞这些鬼名字,叫起来像干了见不得人的事。他就给草莓起了一个当今在网络很时尚的名字:红颜。他的司机说,为什么不叫“红颜知己”?金浩宇回答:红颜和知己连在一起本身就是错误的。至于为什么错误,他没有继续说下去,司机看看他,也没有追问。做领导的司机,懂得领导在关键时候,不会多说一个字,也不会少说一个字。
300亩“红颜”,着实让金浩宇火了一把。当年农民的年收入就增长了百分之五十五点五。当地的农民非常感激金书记带领他们脱了贫,致了富。第一筐“红颜”被栓上大红绸子,送进镇政府,明码标价是送给金书记的。有的农民为了感谢金书记,还专门用农家肥种植了韭菜、大葱和大蒜,亲自送到金书记的办公室里。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大爷流着泪说:“现在这个社会,像金书记这样掏心掏肺地为农民办事的,是九牛一毛了。我们无法表达我们的感激之情,就拿自家种的这些葱姜蒜送给金书记,虽然是些土的掉渣的土特产,可是没使用农药,没打胖大剂、增长剂等,吃着放心。我们对金书记的心,也是滚烫滚烫的。”说着,老人还不自然地把满是老茧的双手放在胸口上,好像他的那颗心正冒着热气。
正是这300亩草莓大棚,让金浩宇名声大扬。也正是这300亩草莓,让金浩宇进城做了局长。他做局长的单位名称老长一串,一般人还记不住它的名字。是个可有可无,可无可有的单位。这种单位是最折腾人的,既然被排进可有可无,就若轻举重了。
自从做了局长,金浩宇就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时也没有轻松的时候。他时常对小殷说;“真正做领导,就做个乡镇干部,为老百姓做点实事,那种一人说了算的感觉和真正的成就感,是做这种局长,永远找不到的。局长,局长,整天踞在会议室里,在办公室真正办公和思谋正事的时间,一周不到一天,还会干成什么工作?大会小会,都把一个人折腾得抑郁、麻木、痴呆了。小殷听后,矜持地笑笑,不发一言。小殷知道在局长发牢骚的时候,是把自己当朋友待了。朋友,就是做个默默的倾听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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