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后的那一小片儿白杨树林终于没有了、被伐掉了! 家属院的屋后是一条狭长的巷道,一段连接大门的红砖院墙,墙外有二十几株白杨,小的细如人的脚胫,大的粗须两人合抱。这片杨林已经长了将近二十年了。 现在一株也没有了,院墙外空空荡荡。地上是一个一个大小不一的嵌在雪泥里的树桩,圆圆的,湿湿的,如暗淡的眼睛,如无助的嘴巴,如苍白空洞的句号。 其实这片儿白杨树林早在半年前就已经找到了买家,不知什么原因迟迟至于现在才来采伐。院里的人们都认为,这片杨林的确应当伐掉了。 今年春天,烟草公司铺设地下灌溉管道,挖断了临路的一行白杨的多半根骨,这让近在咫尺拥路而行的电缆、高压线立马嗅到了新鲜的威胁的气息。夏雨中的一场恶风,终于成全了一株白杨的恶作剧:它捉脚不住,涌身一扑,头重脚轻偃伏下去,差一点儿抱住根本不堪其负的电缆和高压线,害得几个电工跑来跑去攀上攀下得多半天。这株倒伏的白杨现身说法,让人看到了危险,也制造了景观上的污点,于是最终促成了人们卖树的决心。 而且,这片杨林的存在也多少有碍古风。古风说“房前不植桑,房后不种柳,当中不栽鬼拍手”,这杨林虽说并未种植在哪一家的当院,只是在屋后甚至墙外,然而毕竟距离太近。树又长成现在这样的大,风雨一来,哗哗声涌,倍增人的惊心;且往往有落叶坠枝砸到屋瓦上,若不是亲身感受,真不敢相信这也会给人相当的惊扰恐吓!更让人难以置信的是,树根早已盘结到我们的庭院里了!根须钻进了地下水管,塞住了水流,人们不得不遍地掘坑找关节疏通。我想挪一株梨树栽到当院,掘坑一看,地下一尺深遍布指头粗的树根,哪可能容得我的梨树的立足?这样,“梨花一枝春带雨”的美景至今也不能长在我的庭院中。 现在,墙外的二十几株高大的白杨真的被伐掉了。 我应当感到满意和庆幸。我不用担心水管堵塞了,不用担心树枝砸坏了屋顶,不用担心阴气太重,也不用担心公共安全和景观的完美——我可以抛弃因它而生的一切担心,我可以种下我心爱的梨树,我能够看到我心爱的梨花,我为什么不感到满意感到庆幸呢? 可是我心底里还洇出淡淡的惘然。我上班下班走进小巷,抬头一望墙头上光裸的天空,我的眼睛看到了空旷,看到了孤独,看到了寂寞。 初春时节,我定然不见了油软的绿色蝴蝶似的叶子于微风中摇曳,而暮春时节,又定然不见了懒洋洋的落絮的飘飞;盛夏的浓密的树冠拥挤到一起,树起一堵油碧的绿壁,给人擎出的滤掉了阳光的热力的凉阴,定然从此只能生存于悠长的怀想。那些敲打出生命的季节节奏的声音,从此也不会在举箸合目之际那么容易听闻:秋夜,浸透了寒露的斑斓的树叶,还有纤弱的枯枝,辞了固执的高擎的枝干,沉重地敲在屋瓦上,铿然有声,给每一个伤秋的心灵一个寂寞的回应;而流连在枝尖上的呼啸欢闹的冬风,或者攀伏在枝背上的琼雪于清寂的深夜簌簌坠落,点荡着向春的盼心推开一圈一圈细腻的涟漪。 当屋后这片小小的杨林被伐掉之后,我心底里因此而汪着淡淡的怅惘。这多少正应了一个道理:伐心外之境易,去心内之境难。 我几次跑到大门外,望了又望,看了又看:一个又一个大小不一的新鲜的树桩,寂寞的,嵌在斑驳的雪泥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