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村是个小山村。解放前,谁家添了孩子,人们就掰着指头算计,说这是第几十口儿人啦。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村里一直没有地主。 1947年秋天土改,斗争地主,没地主可斗,完不成任务,于是就只好斗争村里唯一的庄头。村里人都知道这人只是个庄头,而不是地主,然而老百姓说了不算,工作队说了算。这庄头姓林。工作队把他揪出来,摆到全村老少爷们儿面前,弓腰低头。找村中贫穷的人出来控诉地主的罪行,大家都不吭声,点名出来的却又干脆甩袖不合作。控诉会开得不成功。但是据说这林姓庄头当天夜里还是遭了一场武斗“滑大梁”,即用细绳合缚了两手的大拇指,穿到屋里顶梁上的铁扣儿上,把人滑上半空中,吊住一会儿,即松手墩到地面上----往来几次,人就非死即残,可是仁慈得很,只滑了一次,即放人了。村里人说,这林姓庄头有福得很,接着得了一场病呜呼哀哉一了百了了。 村里老人说,这庄头的确没什么罪过。村里的地不是他的,是胶南张家的,他只是张家派来的代管人。张家在村里盖了高大气派的房子,却不是给他住,而是预备下张家老太太躲夏来乡下住那么几天,做庄头的他和家人只能住在这大房子傍边的低矮的小房子里。他做庄头的好处,就是一年到头能有饭吃,饿不到肚子。每年的春天,村里人粮食不够吃,接不上新粮,就会跑到庄头家开口借那么一两斗粗粮,庄头和他的家人们既不为难,也不算计高利贷。每年的夏秋交租子,张家在二十里外的皇华设着粮站,庄头领了佃户们,如数担着粮食走去;若站上人检验满意,庄头和佃户即空担儿回家,若检验有问题,或者干得不够啦,或者杂质过多啦,则只放佃户回家,庄头就只好留下自个儿担当这里面的过错。老人们说,这个关节儿,佃户似乎比庄头更受着优待似的。 然而,村里老人说,他这个庄头也是有糊涂之处的。土改前夕,张家做共产党干部的公子写信给家里,嘱咐家人妥善处理所有土地,张家召集庄头们开会通知下去,土地谁现在种着,只要他愿意,就是谁的。我们这林姓庄头不知是犯迷糊逞忘性呢,还是自己别有怀抱另有所图,他把主人家的意思吃到肚子里愣没吐给村里的佃户。在那个社会动荡关头,一着不慎就要遗恨终生的。因为庄头的这一糊涂着儿,直到土改前夕,我们村还有人执迷不悟,拿从牙缝里省下来的辛苦钱去十几里远的地方置地。 这庄头还有一桩间接的“罪过”。村里一个人家,为十岁出头儿的儿子娶了一个十七八的大姑娘,娶亲之夜,庄头的儿子拿着全村唯一的手灯(手电筒)穿篱笆进了新房,污辱了新人,吓坏了做新郎的小孩子,第二天,婆婆知道了内情,骂这新媳妇不反抗,新媳妇两头受侮辱,羞愤交加,上吊自杀。庄头的儿子逃避去了青岛,后来据说又去了台湾。“子不教,父之过。”这庄头于这桩人命案,在村人心眼里是有干系的。 我们村这庄头有糊涂,甚至也可以说有罪过,村人心里有数,老天爷心里更明白。所以,村人没怎么折磨他,老天爷也给了他躲避的命运。村人说,这人还是算有福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