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坡里,村头上,人家的房前屋后,那些高大的树杈间,总能望见乌黑的鸟窝。这窝附近上上下下的枝子上,也能看到黑嘴巴黑腿爪浑身羽毛黑白相间的喜鹊,喳喳地叫着。
喜鹊是我们这里最常见的鸟之一。论与人的亲近,除了麻雀就当属它了。
喜鹊古来就被认为是报喜送喜之鸟,敦煌曲子词里就有“叵耐灵鹊多谩语,送喜何曾有凭据”之句。然而我的乡邻们虽然迷信,相信老鸹即乌鸦聚到谁家树上,那么这家子就要有人死去了,但却几乎没有熟悉历史和古诗的,喜鹊报喜的故事我就不曾听他们提起。他们甚至也并不把这种鸟叫喜鹊,而是叫“野翘”---这名字当中的“翘”字,就很让人费解,不知是取其尾巴长而翘呢,还是“鹊”的读音由乡言土语讹转而成。
乡邻们大多谈起自己熟悉的那些鸟,总要跟吃勾连,某某鸟好吃,某某鸟肉味道不行,据说喜鹊的肉就不好吃,有股子酸苦味儿,可见有人曾经尝试过---不过这已经是三十年前的经验了。
也许因为这样的认知吧,我就从小没有吃过喜鹊,鸟蛋和鸟肉都没有,也不曾听说周围的小伙伴们有谁去尝吃过;其它的鸟,譬如麻雀斑鸠黄鹂,都是吃过不知多少次的。其实想来那时逮喜鹊应该是挺容易的,因为这种鸟不怎么怕人,跟它很近了,它还在抖着脑袋,转着眼珠,慢腾腾地动着心思,迟疑着飞不飞,似乎不大相信人有恶意似的;如果把藏在背后的弹弓迅速亮出来来上一下,保准弹到鸟落。弹弓可总是现成在褂子兜儿里,打黄鹂,打麻雀,就是没打喜鹊。
虽然那时不打喜鹊不吃喜鹊,但是却很稀罕逮一只小喜鹊养在家里。小喜鹊好养活,耐养活。我家屋后的张姓叔叔,年龄长我两岁有限,胆儿大,能爬很高的树,曾经抓到一只小喜鹊养起来。一开始还关在笼子里,喂上三五日,熟络起来,这喜鹊自己就能把笼子当成家,进进出出,不要人管了;而且它还跟张叔叔成了形影不离的朋友,能站到他的手指上胳臂上头顶上,能听他的招唤。我跟他一块儿在村后树林里抓截柳龟儿的时候,亲眼见他隔了两片菜园,“含含”地大喊两声,这只喜鹊就从他家庭院飘然而飞落到他的肩膀上,把我们心馋到恨不能立刻也有一只。喜鹊爱吃马蛇子。这是一种小蜥蜴,五六寸长,专喜欢在向阳的沙坡间刨窝儿觅食儿,阳光一温热,它们满沙坡乱窜,行动机警敏捷,用细长柔软的枝条撵着抽打,不大会儿就可以逮到两三条,足够充实一只小喜鹊一天的肚腹。然而马蛇子易得,喜鹊从哪里来?我不会爬树,又据大人警告说喜鹊窝里常有偷吃鸟蛋的蛇。自己去捉不可能,央求大人去捉又怕得玩物丧志的嫌疑没有胆量开口,讨好同伴们的慷慨吧,他们也都是和我一样的求之不得!
当我站在自家院子里,望见喜鹊从天空缓缓飞过,拉着长长的尾巴,扑扇着宽大的翅膀;当我早起散步,看见喜鹊蹲在墙头上屋顶上,放开喉咙喳喳地叫着;当我走过田野,三五成群的喜鹊你一声我一声,似乎在说着家长里短,或者有那么一只寂寞地站在田埂上,似乎丝毫没有警惕路人的恶意,或者还有的象鸽子一样优雅地散步---当这些个时候,我爱怜地看着它们,不时要想起自己小时候那不得实现的想望。
然而,村人说,现在的“野翘”真是可恶。种下的花生刚冒头儿,它就能啄破覆盖的薄膜,吃掉那两片肥实的籽瓣,花生的黄绿的嫩芽大多被一起啄掉,侥幸存留下来的也是奄奄一息半死不活。我这才忽然意识到,过去喜鹊爱吃的马蛇子而今已经踪迹全无,其次蚂蚱豆虫等昆虫也似乎都跑去饭馆,高攀上山珍海味了,我想不出今天的喜鹊靠吃什么虫子过活,“温”有羽毛,“饱”却仰仗什么呢?村人心痛庄稼苗,痛恨这作恶的“野翘”。于是找毒药拌到粮食上,撒到田间地头,于是偷食的喜鹊大祸临头了。更有村人专门儿拣拾被毒死的喜鹊,多时能得大半蛇皮袋子,背了卖给饭馆做野味。口福深的人们说,而今做出来的喜鹊,吃去一点也不酸苦,味道鲜美得很。
我不由心生忧虑:这些看上去不大相信人的恶意的喜鹊,日子可是越来越艰难得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