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教过我的老师里面,就数徐先生打招呼的方式特别。
“咳,徒弟---”
他时常这样叫起来,嗓音粗豪,丹田气十足,磁性丰富。循声望去,恩师徐先生笑微微地就站在眼前,长大脸盘,长眼睛,大嘴,圆嘴角,笑容给人一种阔大的感觉,又喜欢抿几下嘴唇---这大约是常年吸烟形成的习惯吧。
恩师徐先生只在六年级教过我一年,教英语。这是个辛苦活儿,经常要牺牲休息的时间,骑自行车到二十多里外去参加业务培训,因为那时的英语老师极少有专业出身的,都是夜里学日里教今天学明天吐。教我们英语,他很实在,音标读不准,他就老实说出自己的困惑,嘱咐我们这些更加困惑的学生以后多听听其他老师的教法和读法。我们那个六年级,是那个学校并校前的最后一个年级的唯一一个班,英语老师也只有他这个孤家寡人。他又爱跟学生说话,跟我们小孩子蹲在地上或者坐在冰凉的水泥台阶上,一说就是一两只烟的工夫。他脾性里有点儿孩子气,我们不怕他,喜欢跟他亲昵。他甚至跟我们说过他报了独生子女家庭,还能得独生子女费,一月发五块钱,笑着跟我们掰指头算计一个月的烟钱和茶钱怎样够开销。他迷恋吸烟,这是我们能看出来的。他参加培训的事节,也是他说给我们的,我们那时哪能体会得到老师的辛苦?
学校合并到乡中心后,他曾经被安排教七年级,然而据说他找了领导,老实交代自己教不了,怕耽误孩子,于是他就自始至终教六年级英语。我到校跟恩师共事的时候,他已经不教课,专做学校的会计。每到他办公室,不等我开口,他总会先叫起来“徒弟,来了”,给人亲热的感染。
相处日子一长,自己眼见的事实和从同事们那里陆续得到的消息,又知道了恩师也曾是一个不安分的人。他饲养过蝎子。上山捉来野蝎子,腾一间空房子,依样儿画葫芦,闭门造车,摸着石头过河,搞起家庭养殖,做起第二职业的发财梦,当起万元户的追星族。然而或许因为墙壁封闭工程豆腐渣,或者蝎子看透恩师的内心与自己并无二致,精心上演三十六计之上策,半途跑得所剩无几,恩师的财富事业也就此虎头蛇尾不了了之。好几年里,还有同事们开他养蝎子的玩笑。他又很跟“形势”,90年前后,当人们都还大骑自行车的时候,他就已经骑上了嘉陵,那种结构简单被同事们笑称为蚂蚱腿的摩托车。
同事都说,恩师徐先生算是有福之人。做了几年学校会计,又到乡镇教委做图书代办;刚够晋升的资格,就又赶上了职称改革前的末班车。没有一辈子劳碌在一线,诸事顺利,在脑袋上连半个正经帽翅儿也没有的人们里面真是异常难得。
一次我到他们村里走亲戚,刚拐过巷子,身后就传来很大声的叫唤,“徒弟!徒弟!”我在惊讶中回头,正发现了恩师徐先生和他阔大的笑容----他那时已经退休在家,我连忙回身上前握手,问候。他说我一进村西头的街他就望见了,他正从河那边的菜园往回走,就紧着脚步赶上来,他猜着我是来走亲戚的。他握着我的手不放,邀我上他的老窝儿坐坐,看看。他的住家离我亲戚家不远。大门口整洁得很出格,院子里有碧绿的菜畦,菜棵都象修剪过的一样整齐,畦子方正得让人赞叹;白墙红砖,屋子是那种七十年代的老屋,然而显然刚刚修葺过,新鲜廓朗;屋内墙色莹白,一尘不染。经不住再四地要求,我到炕上盘腿坐了。恩师忙忙地倒水冲茶,斟上两碗,让了我。然后用粗豪的嗓门儿,跟我谈房子,谈种菜,谈儿子,谈退休生活,谈学校,谈旧同事,他问得太多,说得太多,说实话,我脑袋有点儿大,神经有些木,但也受了感染,粗声大嗓地回答他,急不择路地谈说着,师徒两个人仿佛在吵架。师母串门儿回家来,从堂屋探身到里屋,她满眼的诧异让我猛醒,好笑起来。
小半天,和师母送我出门,他粗豪的嗓音在我身后长长的巷子里回响着,悠长而清晰:“徒弟,得空儿再来耍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