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街之窗,通往诗歌的秘境
韩宗夫
兰波在“通灵者的信”中写道:“诗人是真正的盗火者。他担负着人类,甚至是动物的使命;他应当让人能够感受、触摸并听见他的创造。如果它天生有一种形式,就赋予它形式;如果它本无定型,就任其自流。”从一个修士的角度,阐述着对诗的理解,自称是“被缪斯的手指触碰过的孩子。”在诗歌面前,兰波的生命是清澈的、纯静的,袒露出一颗赤子的情怀。当读到家乡诗人胡文彬的诗歌,随着阅读的递进,又带给我相似的感受。一首看似简单的诗歌,就可以让我们的心灵相通,不管隔着多远的距离,不管双方身份境遇如何差别。犹如打开临街的一扇窗,扑面涌来的,除了邻近的房舍,路途中的风尘和行人,还有如黛的远山,凌空穿越的鸟雀,更为重要的是——他精彩的生命,敏锐的触感,丰富的想象,正以诗歌的方式向我们一一洞开。
写到这儿,我不得不重新回视脚下的这片土地,她沉实、厚重、博大,包容一切,泥土四季的芳香、色彩、万籁,与我们的灵魂碰撞,迸射出通天的光芒。她让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衣食丰足,自得其乐。不管故乡在远处还是在眼前,她始终没有抛弃我们,无论我们走得多远,脚底下总是粘满家乡的土粒。相反,在繁琐的生活里,是我们自己在抛弃自己,丢掉本真的自我,若干年后,我们甚至认不出自己,彻底迷失于尘嚣浮云之中。幸亏还有诗歌一路相伴。当众多的人物和事物如风刮过,那些沉淀下来的岁月的沙金,便会被善感的诗人所用,打造成一首诗歌的骨架或血肉。
胡文彬的诗歌是形而下的,是生命体验与感觉感性的综合体,它们相互糅合、穿插或跳跃,为阅读者提供了特殊的视觉性。在时空之境与哲思之境的转换中,常有佳句迭出,如《一只麻雀的尴尬》:“一只麻雀/蹲在秋天的谷子上/个子低矮的谷子/在秋天的田里/高昂着头颅。”谷子作为隐喻之词,具有人的意志,在麻雀面前却又无比温顺,在这里,谷子的身体如同人的身体,承载着同样多的重量。
于坚先生说:写作是身体的语言史。一方面身体所感知、接触与遭遇的每件事,都密切影响着一个人的写作,强调身体的在场性。离开了身心的独特体验,语言的创造性便无从谈起。同样,离开了语言的创造性,身心的体验也不会获得有价值的提升。身体与语言的同构关系,有利于作者建立起自己的语言世界,继而进行有效的可持续写作。在中国版图上,诸城或者朱解,或者大高疃,只是一个小小的运动的图标,这种运动早已悄悄添加了诗歌的元素。诸城诗歌并没有掉队于中国诗坛,上溯到上世纪八十年代,朦胧诗潮,第三代诗群,同样在深深地影响着东鲁诸城,现代诗歌的激情嬗变,给诸城诗歌带来了新的活力,诗人胡文彬一直是一个在场者,在二十多年的岁月磨蚀中,他对诗歌的热爱一直没有减退,诗歌的精髓早已植入心灵。在此,我向那些一直在热爱诗歌关心诗歌的人们献上最纯洁的敬意,是你们的热爱,让古老的诗歌精神继续薪火相传。在这个温暖的冬天里,令人想起罗伯特·勃莱的一句诗:“贫穷而听着风声也是好的。”
诗歌参与的是一项建设心灵的工作,让那些貌似强大的心灵,真诚地俯下身来,向大地鞠躬,同青草比肩,与昆虫同眠。“一朵雪/从我们目光够不到的地方/风尘仆仆地赶来/一朵雪/接近一个最小的愿望//一朵雪洁身自好不善言辞/枯草下面的嫩芽最清楚/一朵雪对这个季节的爱到底有多深”(《一朵雪》)。当洁白的雪化成水滴,其滋润泥土的过程,与诗歌滋润心灵的过程相同,润物无声。透过文字,我们可以看到诗人的心灵是畅通的,如同窗子的开启,心灵之内的活跃物质与大自然的风声互换,完成一次次推陈出新的过程。
在一个黑黢黢的夜晚,没有星星,没有月亮,甚至没有灯光,没有人知道,窗子的后面,坐着一位陷入黑暗中的诗人,在黑暗的层层倾轧下不能自拔,忽然,他仿佛透过黑暗看到了什么,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风》揭开了谜底:“今夜肯定有大风/偶尔一闪的烟头/照亮一个人的泪水。”就文本而言,这首诗歌散发着神秘、荒诞和怪异的气味,却也闪烁着兴奋、震撼、突破向上的旨趣。其实,作为一位民间独立写作的诗人,内心一直渴望着有一场大风刮过,除了能驱散压抑已久的孤独感,又能提振一下士气。他等待这场大风已经很久了,就像等待一位久未谋面的老朋友。
文学的滥觞都是从诗歌开始的(博尔赫斯),这似乎不需要证明。诗歌在过去社会中的地位,已经显而易见,近代随着经济的发展,诗歌的作用虽然被弱化了,但诗意仍然潜伏在我们的内心深处,相机而动。弗洛伊德的潜意识论也许能给我们带来可能的解释。亚里士多德认为:“诗是灵感的产物,是天资聪颖者或狂热者的艺术。”只不过受到了柏拉图“神赋论”的影响,在古希腊传说里,人间最早的诗人是神的儿子,诗是神给人的恩赐,对此,至少诗人荷马没有认真怀疑过。但诗最终还要回到心灵本身,并借助语言的技艺来呈现,技艺的作用不可忽视,没有禅悟透诗歌的技艺,也难以成功。阿里斯托芬直截了当地指出:“诗(原指悲剧)是一种技艺。”只有相应的技艺,才能组织起出神入化的语言。
一个聪明的人,一定会找到属于自己的表达方式,让你的语气语速,词语的秩序,停顿和重音的改变,都具有神奇的魔力。纵观胡文彬的诗歌创作,已然迈向成熟,其语言表现为灵动性和突发性,提供了一种虚幻的真实:“一群羊,指挥着一根鞭子/向左向右或者向前向后/一根鞭子,指挥着一条胳膊/一条胳膊,指挥着一个人/那个人乖乖地跟在羊群后面/深入一片草地/从不掉队。”(《放羊》)。与北岛《疑之处》中“看守鸟笼的人/也看守自己的年龄”有异曲同工之妙,主意象与藩属意象在时间的逼仄下相互咬合,不可分离。“一个人/坐在一块石头上面/久久不动//两块石头/在风中/一动不动//两块石头在想/两块石头的心事。”(《静》)。人与石头物我两忘,诗歌语言的力量得到深度体现。
在现实生活中,生命的变幻常常令人猝不及防,太多的生命现象——生死离别,悲欢离合……让我们无所适从,但诗歌精神是永恒的,进入诗歌的生命现象,仍然可以绿色长青。诗人从未怀疑诗歌的神奇作用,在《荷花》一诗中,胡文彬保持了客观的克制,叙述冷静:“荷花八岁丧父/十岁辍学/命苦的荷花/当然比池塘里面/长出的荷花还要纤细//荷花在异样的目光里/出落得亭亭玉立/荷花与荷花站在一起/命苦的荷花/比池塘里的荷花/还要美丽。”作为植物的荷花与人的荷花,在意象互换中,也在交换着彼此的苦难与美丽,荷花犹如《诗经》中的《静女》,美丽而高贵,却无法抗拒命运的无常,显然,诗人想通过诗歌,给予荷花更多的人文关怀。在《我与鸟的爱情中》作者写到:我在纸上,让我和鸟结合,又分离/这短暂的爱情,改变了两个字的含义。在《黑》中:手和手。唇和唇。赤裸的身体/和赤裸的身体。还有心和心。前一首表达了情感的无奈,后一首突现黑中的希望。这些或清新、或厚重的诗作,都是作者对复杂生命、人类情感的真切感悟,让描写对象再次回到对象本身。
俄国诗人叶赛宁说:“在大地上我们只过一生。”说得很好,我们无法离开大地而存活,只有脚踏实地。作为一个诗人,除了热爱诗歌,别无选择。在胡文彬的诗里,生命与自然的通道处于对流状态,祛除了人为雾障的隔绝,作品更加趋向纯净、质感。作品中的象征、隐喻、通感的运用显得活灵活现,传统与现代表现手法相得益彰。他对家园、亲情、乡情的讴歌,显得愈加从容:
油菜花又开了黄黄的/满坡都是
妹妹站在花地里/把那条大道望成了伤心
(《油菜花又开了》)
飞翔的音符划过柳梢/划过高山腹地和平原
丢三落四的风/把一些零零散散的小花
落在这首诗歌里了
(《布谷鸟》)
坡上,有一片高粱/还红着。像火。更像一个人的思想
只有这个人才在乎高粱的头/是抬着或者低着
对他来说,这一点非常重要
(《坡上,有一片高粱还红着》)
一棵松树站在岗上/抱着一个土堆
土堆上,长满了杂草/一阵风吹过,那些草们
纷纷踮起脚尖,往北望着
(《北望,北望》)
可以说,这些诗歌是诗人胡文彬求索的结晶,他在努力寻求着诗歌价值最后的落脚点。在诗歌的理想国里,“只要有了诗的软床,他们便可尽情享受自我膨胀的迷梦。”(《柏拉图的诗学思想》)。在乡村文明向城市文明的推进中,这种回归心灵的姿态显得尤为重要,城市文明无限地放大了人类的欲望,追求物质的富足和工作效能的提高,最终把人变成机器,或充满享乐主义的行尸走肉。胡文彬更关注大地上的生态万物,所谓“道在屎溺”,把大量的诗歌转移到乡村文明的写作上,为天地立心,追求一种恬淡、祥和、缓慢的写作。大地母亲为我们提供了丰富的营养和诗意的源泉,让我们学会了坚守、感恩。河流、山坡、谷雨、高粱秸、斗笠、浮桥……大量的乡村意象出现于他的诗歌之中。“诗歌是一份擦去原文后重写的羊皮纸文献,如果适当破译,将提供有关时代的证词”(米沃什)。胡文彬正在这样做着,躬身践行,天人合一的理念贯穿其中,他的写作,最终会成为有“道”的写作。
一个人写诗,就不可避免地触及到身体内最柔软、最薄弱的部分,写作只是找到了一种弥补的方式,让我们羸弱的心灵得以停靠,让理想中的世界实现“软着陆”。胡文彬的许多诗是低于生活的,只有甘心低下来,才能找到属于自己的天空。
“没事的时候,你喜欢靠近这扇窗子/看窗子外面的行人/或者川流不息的车流/其实你是盼望一个人突然闯进来”(《临街之窗》)。我更愿意把这首诗歌看作是对心灵的暗示,它代表着一种新的生活,一种诗意人生的开端。
2012年11月.万圣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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