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时候,村子里没有奶奶这个称呼,我们叫嫲嫲,“奶奶”的叫法据说是从城里传过来的。
我嫲嫲在香港回归的那一年离世,七十九岁,如果活到现在,该有九十四岁了。
我八个月摘奶,跟着嫲嫲吃,跟着嫲嫲睡,吃喝拉撒几乎全是嫲嫲伺候。我可以说是我嫲嫲伺候大的。
我嫲嫲生于民国,长于民国,她给我讲许多民国的事情,不是国家大事,而是她自己生活的琐屑。她不识字,简单的算账也是无师自通。她没有文化,算不上会讲故事,她只会说些生活中的真实,零零碎碎的说。
我现在说的是嫲嫲常给我说的一部分。
我们村自来就是一个偏僻的小山村,靠山不靠路,有水没有船,土地贫瘠,人烟稀少,更没有惹人眼红的什么财富资源,人民里也没听说出产过什么西施貂蝉,可是很让人纳闷儿,嫲嫲常说那时村子里动不动就“过队伍”。“过队伍”这个说法,是个旁观陈述,因为这个队伍十有八九是祸害,所以更经常的说法是“躲队伍”。
队伍对我嫲嫲来说,就是这样一群人,他们有刀有枪,说拿东西就拿东西,说伤人就伤人,说要命就要命,没有爷娘老子管,无法无天。队伍哪里来的,她从来说不清楚,她生活的地场没越过娘家婆家的方圆十里。队伍的名目,她说有刘黑腿儿(刘黑七)、张步云、十三团、十四团等等,但她分不到几分清楚,总是糊糊涂涂。她听惯了队伍的吆五喝六,瘆人的枪声,但她闹不清这些队伍之间的仇怨和关联,
然而有一点,我从嫲嫲的话里听得最清楚,就是来了甭管什么队伍赶紧躲!不躲最糊涂。一个老人,八十多了,过队伍,人都跑,儿女孙子要背他,他死活不肯,说自己跑不动了,不跑了,七老八十了,没人要,死活就是不走了,就坐在院子里,说要看护家。儿女孙子没法儿,由他了。等队伍过了,回来一看,老人死在院子门儿口,头上一个大血窟窿,家里养的下蛋鸡没了。还有一个秋天,有个劳力收谷子回来,背捆谷子从村北坡下来,也是村里正过队伍,队伍就歇在村里,这人不知道,就照样回村,村后边河沿儿上站个兵放哨,喊他,他没听见,一枪,就打死在河滩上了。
可是,夜里过队伍,就无法预知,就只好听天由命了。当枪声吱吱如老鼠在夜空里乱窜,全家从睡梦中惊醒,即刻意识到过队伍且打起来了,可是已经没有法儿。嫲嫲说,那枪子儿就像贴着头发梢儿贴着脊梁皮儿了,全家人一整夜趴在炕前里。有人从高墙上跳到院子地上,噔的一声震得胸口儿疼。那时我们家住在“大屋”后面。“大屋”是地主家在我们村的避暑的房子,地主是胶南的张家,就是后来出了鼎鼎大名的康生的张家。
有一次躲队伍,嫲嫲说过多次, 且说得最细致,我听得出那是因为与自己的孩子、我的大姑有关。秋雨象用细筛子筛过,傍晚的炊烟湿漉漉的升起来,突然街上一声暴喊,过队伍啦----!大人们抱了小的拽了大的,把饭撂在锅里,什么也顾不上,就往外跑,往南山里跑。我嫲嫲拉着大姑跟我爷爷他们跑散了,天黑得象把人装到袋子里,雨水打湿了头发和脖颈,颤抖抖的凉。嫲嫲搂了大姑趴在一个沟子里,着急却不能叫喊。我大姑口渴了,要水,嫲嫲就四处爬,伸着手掌四处探摸,终于摸到一个小水凹儿。嫲嫲说,那是一个浅浅的牛蹄爪儿,存了半爪子水。嫲嫲很高兴,就估摸着位置伏下头,吸了满口,黏滑的象一口粥,含了这样一口水,小声叫着大姑的小名儿,爬回来喂到她的嘴里。就是这样,在我们村南的山沟里,几乎全村人躲队伍,趴在雨里度过一个秋夜。
我写着这些零零散散的事情,仿佛嫲嫲正对面说给我,絮絮地说……深眼窝里的眼神那么慈祥。
我们这里人过世,儿子在葬仪中要大叫“爷娘上西南”这样的话。莫非我们的祖宗自来以为西南是个死后的乐土?那么,我祝愿九十四岁的嫲嫲,没享到多少人间福分的嫲嫲,在西南的乐土上安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