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小说）刘芳百 1

吴心柳 · 发表于 2012-10-16 17:09:10

刘芳百跟我小学同学。小升初，他没考上。

呸！刘芳百梗着脖子一点头，把一大口浓唾沫吐在课桌上，晃起膀子就往外走。班主任刚宣布完成绩，正说着话，忙扭头向着刘芳百，说刘芳百你给我站住。刘芳百不回头，扭身跑了。我们坐在座位上，听到他大声叫唤，我还不想上了呢！我早就不想上了。

我俩同村儿，住得也不远，低头不见抬头见。且有两三层亲戚，他既是我的长辈儿，又是我的平辈儿。这些年逢年过节，爷娘生日孩子满月，我俩总能坐到一个桌儿上。

刘芳百酒量大，作风豪爽。我敬酒，他总说，你意思意思就是，我哈了，我意思两回，他干掉两个一两半的玻璃杯。我脸上沾酒，眼皮打仗，刘芳百就替我打圆场儿，说他们当老师的干不了这样的力气活儿，不管用。他把哈酒当庄稼地里的力气活。

刘芳百从小有力气。人是不高，但膀大腰圆，脚宽掌厚，走起路来左右摇摆，象秋天擎着钳子的大螃蟹。四年级的时候，一次老师到乡里开会，学校成了花果山，刘芳百一人摆擂，把一趟房上四五两个年级所有胆敢挑战他的好汉全都摔趴下，其中就有好几个比他高出一个半脑袋的五年级留级生。从此刘芳百名震全校学生摔跤界。

我跟他同班，关系不好不坏。我内心很是怕他，从不敢跟他勾肩搭背，在一起时，我总是腰杆儿笔直，双手规矩，有话说话，有事干事，不多言，少动手。一次刘芳百对我说，他想给我一拳，捣出我的鼻血来，他谁也不怕，就是怕看着学习好的那个样儿。我从此心里有了底儿，背后偷喜。

刘芳百学习不好，十五岁就开始闯社会。他闯社会其实也没闯远，先闯的是自己的村庄，不过闯的倒是村里的上流，走在政治的边儿上。

这村里的支书是刘芳百的本家大叔，看上他勇猛可人，就把小学刚毕业的他提携在身边，领着他见见世面，有他干得了的轻快活儿就指点他干去，有客人来就分派他烧水冲茶。他离了学校，拽了书本，譬如鱼入大海鸟返树林，心花怒放，浑身抖擞，干活不惜力气，不吝腿脚，撒着欢儿的来来往往，更得了村支书的欢心，越发着意地栽培他。

刘芳百先学会了开拖拉机，村里唯一的25车成了他的玩具，他爱怎么开就怎么开，喜欢开到哪儿就是哪儿。拖拉机细长的烟筒使劲吐出烟圈儿，高大的轮子蹦跳着，他小小的屁股上上下下也蹦跳着。他喜欢敞着怀，露出肉肉的胸脯。小小的刘芳百那时成天神气活现。

刘芳百豪气地说，开车有什么难？总难不过学校里那些七拐八弯的破应用题吧，谁还学不会？也还别说，就是学会了有什么用？咱庄里就这么几台破车，一个萝卜一个坑儿！我听出了刘芳百衣服下藏着的孤傲。

后来村里不知从哪里倒腾来一个破破烂烂的“两半截”，刘芳百又学开“两半截”。这车有铁棚子驾驶室，人在里面挡风避雨，上身份，自然是支书的座骑。刘芳百轻易不敢开车乱窜，但他那时已然过了青春期，男女意识熟烂，就有眼神好的村民传言，这破烂“两半截”棚子里时常坐着村里村外的花衣裳花围巾的识字班。关于他的传言不可能不传到支书大叔的耳朵里，但似乎并没有传出支书的意见或者对他刘芳百的什么惩罚。不多久，据说在支书大叔的授意下，刘芳百跟本村一个俊模俊样的识字班定了亲。

定了亲的刘芳百加劲儿地喜欢车。吃了饭就围着他的车转，擦擦这里，鼓捣鼓捣那里，总是挓挲着两个乌黑的手掌，裤子褂子上一块一块地沾着细土。村人说，书记真是惯他，把个车尽着他作弄。他拒绝人搭他的车，谁到他跟前探探口风，他一准说俩字“不行”，爱动弹的时候就再加几个字儿“得书记说”。刘芳百对我说，这是大叔交代的，他对我有恩，我不听他的，难道去听那些光想沾我的小便宜的？媳子和丈母爷娘除外，这也是我大叔吩咐下的，谁也攀不得。

上个世纪的最后十年，村里生气勃勃。先开养殖场，又开面粉厂，又开石料厂，又开木材厂，又开树脂厂，拽着工业的尾巴梢儿一个劲儿地悠荡。赚下钱没有，谁也不知道，只见一个个开了又败了，败了又开了，花开花落，一路芳香。

刘芳百生逢其时，春风得意。“两半截”没了，换成旧吉普，旧吉普去了，来了二手桑塔纳，最终二手脱胎换骨成一手，刘芳百开上簇新瓦亮的洋轿车了。刘芳百人也变了样儿：西服笔挺，领带飘飘，头发有型且淌油，脸摊成圆形又光可鉴人，身材胖得更矮了，只是走路晃膀子的习惯没变。刘芳百变了作派：书记下车，他先跑下去开门儿；跟人打交道越来越少，我就轻易见不上他了；偶尔坐到一起，他不大爱说话了，人推他领酒，他慢通通发话，人有跟他拉磨的，他就放了酒杯不喝，满脸不高兴地不搭理人，时间一长，大家摸了脾气，就都将就他，他若受了将就奉承，即恢复豪气模样，不管多大酒杯，一饮而尽。刘芳百也时常变身份：小组长缺了，他当小组长；民兵连长不在家，他又是民兵连长；干工程村主任去不了，他到工地上就是干实事儿的村主任；承包村面粉厂的老板夜里跑了，他早晨立马当了厂长，负责善后。而且村人越来越服气他，他的确是书记的一瓶万能油，能消炎，能撤火，能去肿。

刘芳百到镇上来，我请他下馆子，他胖手一摆，你那俩死钱儿，不够抛搔，我请你！还是老风格，怕我喝多，摆着手说，你们当老师的，不能喝多，你怎么也不管用。喝不了酒，我就跟他拉拉村里的事儿，他更是手摆成风扇，说免谈，你插不的嘴，你更不懂了，这里面浑事儿多了，你安心当你的孩子头儿吧。

有那么两三年，村里支书行事怪异，接二连三地撤干部，撤会计，撤保管，撤民兵连长，撤小组长，支书看谁好像都不顺眼。村干部班子人心惶惶，私下嘀嘀咕咕，书记面前加倍小心。有人说，支书更年期了，脾气不好，这话不假，支书的确已跨入知天命之年。有人说，支书干了这么多年，想立个像样的接班人，烦着呢。有人说，支书人老心不老，想多干些年，身边这些老跟班儿的虎视眈眈，他心里不踏实。也有人说，这些个被撤的人一个个都不干净，撤了纯属个人过失活该倒霉，譬如某人拿开义务工勾搭妇女，被人家男人打上家门儿了。

村里政坛风云变幻，然有一个人脚步稳健，风雨不动，稳坐钓鱼台，这个人就是刘芳百。有人说，支书就只信任刘芳百这个自家侄子了。那两年我很少能跟刘芳百坐到一起，偶尔在街上碰个面儿，我很新鲜地跟他打招呼，他总是哼哈两声，点头微笑，有时再干巴巴的加上句，回来啦，就急匆匆过去了，散着怀儿的西服下摆在风尘里翻动着，红色领带飘飞到一边的肩膀上。刘芳百很忙。

刘芳百在村里的威信不住冒泡儿。传说支书吩咐事情，都要说刘芳百你去领头儿；刘芳百一刻不在眼前，支书就要问，刘芳百呢？赶紧叫他来。村民们都开始敬他，更怕他。刘芳百领着人到镇上修路，一个村民干活不利索，他骂上几句不解气，一脚把人踹到路下的水沟里。在场的镇干部瞅着私下悄悄打听，这个脾气大魄力大的村干部是谁？凡刘芳百带队干过的工程，质量都过关，多次受到镇里表扬。刘芳百也护自己人。挖镇驻地的河道，工程相邻的两个村起了矛盾，相骂起来，刘芳百来了，二话不说，抄过来一个村民手里的铁锨，给正骂得起劲儿的一个对方村民劈顶儿就盖过去，幸亏这人躲得过，铁锨拍在肩膀上，拍碎了肩胛骨，划掉了半拉耳朵，若拍到天灵盖儿上，必拍出人命。镇上干部连骂带打，算是挡住了一场武斗。事后经了镇书记和镇长的说合，两个村支书拉锯通融，双方和解，我们村支书领着刘芳百，兜了饼干儿点心奶粉和水果，看望伤者，支书又拍给对方五百元，又强刘芳百学蚊子哼哼赔了不是，这事儿才算基本了断。人家家人还撂下话儿，若身子不好还是刘芳百的。然而，自有这事儿后，村民们大都说刘芳百好话，说他给村里长脸长志气，以后看哪个狗眼看人低的庄子敢再惹事儿。也自有了这事儿，刘芳百的凶狠远播十里八村。村里有的干部不无嫉妒地说，现今在村里，刘芳百说话无人不听，刘芳百干事无人不从。村民乐观地估计，刘芳百定是老书记的接班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