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睡了一晚,叶红的情绪平静了下来,可眼睛依然红肿如桃子。早餐的时候,三个人都不说话,默无声息地喝完豆浆吃完葱油饼,叶红帮老婆子收拾完餐桌,我问:考虑的怎么样,打算如何处理?叶红斩钉截铁地说:离婚!我眼里揉不得沙子!
自己养的女儿我自己有数,叶红的心气儿极高,又单纯,说得出来就能做得出来,峣峣者易折,很不让人不放心呢。老婆子既憎恨杨新又心痛叶红,牙根儿嗖嗖地说:离婚哪那么简单,再说,就是真离了,我那小外甥怎么办?不过,坚决不能轻饶了杨新那个混账东西!老叶,你说是不是? 我心想,得罪女婿的事儿让我出面啊?现在都在气头上,剑拔弩张势不两立的,过后气儿消了,人家小两口还得恩恩爱爱地过他们的甜蜜小日子,我这个老丈人算是老几?翁婿之间生了芥蒂,对女儿能有什么好处?我才不犯那个傻呢。人民内部矛盾由人民自己解决,谁系的铃铛谁自己解去,我可不干拔牛橛子的事儿。见我不表态,老婆子急了:你就容着外人欺负咱闺女啊! 我说:你又不着调了不是?能劝,你就劝闺女两句,不能劝,你就一边歇着去,别给咱闺女添乱。我们以前吵架,你回娘家搬救兵,叶红她姥爷帮过你几回?老婆子立马偃旗息鼓了。 我泡上茶,点上烟,对叶红说:今儿是礼拜天,咱爷俩好好唠唠,自从你出嫁之后,好多年你没听我唠叨了。 老婆子说:你又要上党课啊?我们娘俩可都耳朵起茧子了。 我不是个喜欢唠叨的人,平日寡言,但在是非问题上,喜欢作长篇大论,老婆子认为这是我常年干政工养成的职业病,对我的话从来不屑一顾,但架不住女儿喜欢听,她认为我的话鞭辟入里,颇有教益。因此,尽管我和老婆子磕磕绊绊,别别扭扭地一路走来,总会在某些时刻有些意气难平的意味,但在女儿对我真真假假的崇拜里,我还能虚荣地,沾沾自喜地生活着,而且生活得有滋有味儿。女儿出嫁后,老婆子不吃我那一套,我就没有了受众,唠叨的机会少了,有时难免技痒。今天好容易逮着机会,我开口道:说白了,婚姻就是夫妻间的一场战争,两个人如果能在磕磕绊绊耳鬓厮磨中坚持一辈子,就是幸福。 老婆子朝我撇撇嘴,明显表示对我的不屑和反对:那咱就天天打,天天闹,让家里天天鸡犬不宁,那日子还过个屁啊! 我没好气地回敬道:找茬了不是?我后面的话还没说完呢。你个不明理的老娘们儿!我又回身对着叶红说:当然,战争也有战争的艺术,战争不是一味地进攻,像你妈似的,只知道突突突突乱放。要学会在运动中迂回,要懂得坚守与妥协。你要知道,情深不寿,强极则辱;谦谦君子,温润如玉。性子太过刚强,往往不得善终。 叶红听得似懂非懂,我还未待解释,老婆子又发难:也没见你妥协过,哪会儿不是我让着你?你跟个倔驴似的。我反击:你让着我就对了,谁让你比我大的?大让小,理所应该的嘛。 叶红插嘴说:妈,我爸也没少让着你啊,你说不洗手不准吃饭,不洗脚不准上床,我爸不都乖乖地听你的。 老婆子没好气地说:你少替你爸个混蛋说话,这辈子找了个比我岁数小的,算是倒了八辈子霉了。我嘿嘿一笑,不理会老婆子,给叶红举例子解释“情深不寿,强极则辱;谦谦君子,温润如玉。”的道理。 老婆子也听进去了,附和说:情深不寿倒是真的,我原来有个同事,两口子从来没红过脸,相互客客气气的,男人下楼买瓶醋,女的也要送到门口,且在门口等着迎着;女的去上班,男人要送下楼,千叮咛万嘱咐的,道过再见,目送着直到望不见背影。就这么恩爱的一对儿,遭老天嫉妒,男的年轻轻就遭车祸走了人。 那对夫妻的事儿我知道始末,那男的还和我一起喝过酒。对此唏嘘感叹之后,老婆子叹口气:唉,你个混蛋,哪怕你能那样对我好过一次,我也觉得值了。你们叶家啊,老少都是又臭又硬的石头,说什么谦谦君子温润如玉呢,纯粹屁话。 叶红不乐意了:妈,怎么能这么说呢,我也是叶家的人啊,留点儿面子好不好? 老婆子自知失言,却又不甘被女儿奚落,指着我对叶红说:你问你爸,远了我不知道,打你爷爷那辈儿起,就你爷爷那脾气,你奶奶受那些罪,我说差一点儿了? 叶红狐疑地看着我,意思是,我妈说的都是真的吗?叶红出生的时候,她爷爷奶奶都已经不在了,上上辈子的故事,她压根儿就无从知道。既然今天话赶到这份儿上,在叶红吵闹着要离婚这么个裉结上,我有必要讲一讲老辈儿人的事儿给她听听。 我点上一支将军烟,我只吸“将军”牌,而且要吸那种白盒的,俗称白将军,有劲儿,冲头大,味道特别。在香烟袅袅中,我的父亲和母亲的往事重新浮现在眼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