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父亲
-----华都富林杯父亲节征文
父亲是四个孩子的父亲,如今也是三个孩子的姥爷,一个孩子的爷爷。父亲像极了他的父亲,而我又禀承了他的性格,彼此倔强耿直地像块钢铁。我们之间因为血脉相连,又在冥冥之感到一种潜在宿因的力量,于是我常觉得他就是我未来的影子。
生命是百代过客的传承,过往的事情在岁月的光影中漾起了一圈圈涟漪。父亲越来越老了,于是一种沧桑遽然俘获了我,也让我终于肯愿意放下矜持去聆听他,包容他。
如今儿孙绕膝的天伦之乐已将父亲往昔遭受的波折与苦难消弥遁隐了,他变得乐于知命,生活安足与单纯。父亲在我笔端的形象日渐清晰起来,我也曾很多次在父子之间的谦恭之中游走文字,觉得异常珍贵。我因他对我的放纵与包容而心怀感激,并为我们之间曾经的对垒与固执而赧颜愧疚。
每次回到小村,看到父亲对硕子流露出老牛舐犊般的眸情,他虽极少言语但又一味地纵着儿子,于笨拙中透着可爱,一股暖流便如泓泉般汩汩流出,滋润我心。这久违的情愫仿佛是我自以为缺失过的深爱延续,来的不早不迟。
坦言之,我与父亲是有隔阂的,彼此之间曾像筑了一层坚实的墙。
许是我们都太过倔强与语拙,极少有过交流,我们在不同的生活中各自安然,像两棵静兀的树。直到我从小村走出,之后求学、工作、结婚、生子,我们几乎都没有过一次促膝长谈。而印记中,他的一双大手也很少托起过我,或与我嬉闹,给予我情感的依赖。这种怅然如一笼淡淡的纱,遮住了时光的模样。但我知道虽然我们看似独立,但父子之间的根脉又是紧紧相连在一起的。
父亲对三个姐姐也是如此,他极少流露他的情感,年龄大了更甚。他俨如一块煤,有的只是内心的炽热与奉献。好在我们姊弟四人争气,禀着他的品性,内敛含蓄。三个姐姐学习卓荦,这也曾是他最大的骄傲资本。在一般的农村家庭,似他这样供应完四个孩子上学直至完成学业是不多的。他因为有一种拗劲,极少屈服困难,依靠十余亩土地,凭着一把力气,在冬寒酷暑中随人做建筑小工,在那几年挣得每日二十几块钱的报酬,供应着我们上学、生活。
夏天,他身上常暴起了一层皮,像挨了一记巴掌,揭去旧皮新的又接踵而至。冬天伴着暗夜的寂寥他常很晚回来,有时在别人的搀扶下醉熏熏地回家。九十年代,农村的提留、义务工与学生的学费是沉重的,简直成了一座山。父亲也只能尽他最大的努力躬行着,在一波三折中担起男人的责任。家庭的这种清贫持续了十几年,生活跌宕起伏,又常让我不忍回味。
其实父亲骨子里是善感的。就如老子《道德经》所言人之生也柔弱。我记得父亲有过两次落泪,这些在一些小事中不期而至,让我觉得难以意料。
十二岁那年,父亲的落泪我记得颇深。我因阑尾炎在贾悦医院做了第二次手术,父亲静静地守在我身边,像一尊雕塑。这时门被推开,大姐进来了。她刚从益都卫校放假回来,见到了父亲与我,便不可抑制地哭了起来。
或许这触动了父亲的敏感,或许他也真的感到了窘困与疲累,我们三人就这样抱在一起痛快地哭了一场。1993年的那一幕就这样深深地刻在我的心中。那一年二姐刚进青岛经济与贸易进出口学校读中专,三姐在小镇读初中,她几乎没听过老师讲课,仅凭看几遍课本在小镇考前几名便绰然有余。因为家庭的原因,二姐曾压着分数,在有两门试卷几乎空白一片的情状下,仍超出重点高中分数前30多分,但最终也只能托人去考中专。在青岛二姐凭着毅力找了几份家教,减轻着家庭的负担。父亲的女儿是令人骄傲的,至今在小镇也被人乐道的。
父亲第二次落泪是到诸城一中看我时见到的。三姐从学校过来看我,见到我发烧厉害,嘴唇泛起了一层白,便疼惜地告诉了家人。那天我刚从宿舍走出,就碰见了等待了很久的父亲,我不禁感到诧异。
他见到我的样子不由地揉了几下眼窝,眼晴透出了红涩。我见状问他怎么了?心里在想是不是奶奶老了,他来寻我回去?父亲说没事,他只是来城里办事路过顺便看看我。我便不再问,却笑着他内心的纤弱,以一颗少年不谙世事的心揣度着他的情感。
待我大学几年乃至毕业后,我们都己陆续成家,生儿育女,家境逐渐殷实,但他却是不肯安闲的,他虽并不精于人情事往,但却依然吃惯了苦。他与母亲侍弄着十亩田地,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与这片土地再也割舍不开。而我却对农活是生疏的,因为这些年作为最小的孩子,我一向是被骄纵惯了的。
近几年,父亲在农闲时又断续地给工厂、单位看门。他与母亲秉着传统的思想,觉得所有做的一切都不过是为了儿子,继而为了孙子都能过得更好,在自己还能动得了的时候就别拖累子女。2010年在上班的途中,他先后被两辆车撞倒,车子乘着夜色都逃逸了,只留下不省人事的父亲,在一个小时后幸得有人报警。他受伤严重,身上十余处骨折,输了6800元的血,在病床上躺了几个月,体内架起了钢板。但他却是极少言语,忍着不去喊痛,倔强地像块木头。
之后,他艰难地像孩子一样蹒跚学步,竟也慢慢地恢复起来。这场车祸险些夺去了他的生命,就如三十年前他在煤矿塌方,被掩埋几天后被救活一样,幸免于难。他两次在一度瘫痪后又重新站起,展示着生命的韧性与不屈。
回顾他人生大半的道路,他的命运是多舛的,备受磨折的。他的母亲原是要饭人家的女儿,来我们家做了团圆媳妇。奶奶不会做针线不会做饭,不会应于社会与人际,思维简单地像一杯水。于是作为家中的老大,他姊们八个,囿于家庭的穷困,他受尽了苦,从小穿着破衣,干着沉活,三更半夜起来推磨,天天吃着地瓜干与杂粮煎饼去上学。
他是倔强而叛逆的,他吃够了这些杂食,便将它们扔进濠湾抗议,被奶奶狠狠地揍了一顿,他曾笑着对我讲起这些事情,说那个社会真是混蛋。在他七八岁时,他遇上了三年灾害,那年我们家饿死了唐老爷爷与两个孩子。父亲拖着提篮,到十几里路外的荒田去挖野菜,挠心的饥饿让他几近晕倒。但他用一根麻绳腰带拖着这一篮菜踉踉跄跄地回来,填饱了一家人的胃。
我的爷爷是出府工人,说白了便是给国家卖力的苦工。但那时工人比农村人要好的多,起码能勉强填饱肚子。父亲在五六岁时便经常走四十多里土路进城,捎带着爷爷舍不得吃的馒头干粮回来。
我的奶奶是疑心极重的女人,因为单纯,常受人戏耍。有人说看见爷爷在城里找了女人,生了孩子,一起过起了生活,她便丢下自己的孩子,来不及穿鞋,赤脚跑到城里去看个究竟。大姑说起爷爷在城里过的不易,说有一次她到城里看见爷爷在食堂捡着馒头碎渣吃,将自己的干粮留了下来,等待着父亲过来。说着说着大姑的眼泪像断了线。这就是父亲的父亲,父亲与他的父亲是一样地倔强。
我的家族在解放前有很多田地,最多时候听老人们讲有过十三个觅汉(长工),按照当时的标准算是富农或者地主家庭,因为这层关系,爷爷作为家中的长子,他的家庭被扣上了富农的帽子,父亲也就成了首当其冲的受害者。在那个唯成分论的年代,个人的命运往往身不由己,如雨打浮萍,像一叶小舟在风雨中飘摇。
他在十五六岁时当了教师,在教了几年学后,遭到了清算。
在他准备当兵入伍,通过了体检,穿上了北海舰队军服的那刻,又因为这顶富农的帽子,他被村干部剔了下来,只能将军装脱下。
他在水利三年,又因为替二爷爷出头,顶撞领导,于是断送了吃皇粮的机遇。
这片土地包容不了他,成了他的伤心地,他感到心灰意冷。1972年,二十二岁的父亲只身一人投奔东北的三爷爷去了。那时山东因为人口流失过重,与东北地区打起了官司,似闹到了中央。山东人被当成了盲流,成批成批地被抓去蹲笆篱子,之后遣回。
他刚踏上东北土地,便被人抓住。被饿了四天,面临着遣回山东的命运。他运气又不算太坏,遇到了贵人,一个山东老乡帮着他逃了出来。他在黑龙江的牡丹江下一个叫宁安的地方待了下来。别人看他可怜,让他在一家农场做活,不过管一天的温饱而已。他做的很卖力,也因为他的实诚加之力气大,能吃别人受不了的苦,遂被人留了下来。做了一年光景,他很受器重,又因为有些文化,居然做了场长,这也是他一生中最大的荣耀。
一年后,他拒绝了某个领导的女儿的爱意,将与他定了亲的母亲接到东北,开始了清贫的生活,在那里生儿育女,养家糊口,照顾他的姊妹。
1975年爷爷死了,死时只有51岁,他被一卷破席裹住,蜷缩在容不下他身躯的坑穴里被匆匆埋掉(因为爷爷长的高,坟坑挖的小,按照习俗又不能二次动土,只能作罢),如草芥一般卑贱。父亲远在东北,落了个不孝的骂名。死时爷爷唤着父亲的名字,念念不忘他的长子。父亲不在山东,二叔、三叔因为瘦小软弱怕事,是撑不起那个大家庭的。
我不知道父亲又是怎样离开那片农场的,也许是因为他骨子里有着太多的清高,不懂变通。一家人在黑龙江呆了6年,其中绝大多数事情我再不记得了。只知道他在一家煤矿做活,又因为他吃苦耐劳,性格耿直,当上了队长。
矿上的人怕他,因为他干活太过实在。如果完不成当天的产量,他是决计不吃饭的。久了,他的那群伙计最怕他不吃饭,因为这样他们也会跟着受累。在我刚出生几个月时,煤矿塌方死了几个工人,而他生死未卜,没人找得到他。在一天后他终于被人挖出,尚有微弱气息,他被抬进医院后,下身业已瘫痪。
三个月后,父亲居然奇迹般地站了起来。他的身体一向是极好的,母亲说许是他在东北吃过一些蛇肉与鹿肉的缘由。但我想这可能也许是一种意志使然罢了,因为他已经是四个孩子的父亲,他还要为他们遮风挡雨呢。也许这一次太过震动,母亲是坚决不让他再下井了。
我们在先后在黑龙江、吉林生活过。生活经历着从无到有,从陌生到熟悉的变化。因为他憨厚,别人乐于与他交往,他被人叫做许大鼻子,那些人常邀他喝酒坐席,生活也开始安稳起来,简单富足。那十余年的光景是幸福快乐的。
他对人不设防,于是就一次次地接连被骗。八十年代初,他因为包了参地便成了万元户,也因为没有主见,被三叔骗的一塌糊涂。后来,他到上海贩卖茶叶也是折戟沉沙,他天生不是做生意的材料,看不透经商的秘诀与机巧。那次,他认识了箭口镇郭家埠的丁福,两人结成了异姓兄弟。丁福叔叔常对我说你父亲这个人太过实在,话语中既有敬重也有几分无奈。
他的实在伴着他走了很多地方,成了他的光环。他喝酒实在,不懂推辞,便经常酩酊大醉,被人送回洋相尽出,也经常磕的少皮没毛。我从小见惯了这样的场景,看着母亲与他的战争,有一段时间觉得真是无聊透了。
父亲干活更是实在,不懂得偷懒与推脱,宁可自己家的活不干,也先给人去做。村子的红白喜事落不下他,母亲便时常教着他怎样拒绝,说年纪大了要注意身体。有时给人帮工干活时,母亲给他递眼色,他是领会不到的,依然闷头很少停歇。母亲气极骂他木逼,说他天生就带着一种朝料。
父亲在村子里的口碑极好。记得刚回山东时,父亲需要修葺老家的旧房,找光海叔帮忙。光海叔可能觉得彼此并无交往不愿出力,找了借口推辞掉了。恰巧那年麦收,光海叔生了病,只能眼巴巴地看着麦子迟迟不能收割运出。父亲见了不忍,用牛车帮光海叔家干了两天活,使得粮食得以收全。自此光海叔对父亲很是敬重,两家处得极好。后来,父母有意撮合我与光海叔的女儿,我们处了一段时间终于不适合,并经历了一些事情。父亲那次唯一地对我真正动怒,我们之间的摩擦愈来愈烈,有一段时间沉默不言,或气氛激烈。然我年少时的轻薄与寡情,成为我赋得永久的悔歉,它无时不啃噬着我的心,成为我的隐痛。
为了子女能有更好地上学条件,不走十几里山路,1988年父亲带着全家回到了山东。这里依然贫穷落后。父亲费了周折,将户口在臧家屯落下,有两年多没分得田地。没有田田地的指仗,一家人又重新过起了步履维坚的生活。其中他断续地回到东北,卖了参地折了一些钱暂时缓了几张嘴的衣食。
在最困难时,母亲为我们的学费发愁不已,懂事的二姐拿出了她在东北攒的五元钞票,这钱她揣在衣兜有一年之多。二姐还要装做兴奋的样子,告诉母亲她在沟里搂草时捡到了钱。母亲信以为真,直到很多年后二姐才说起此事,个中心酸犹在眼前。
父亲回到家乡后,几乎再也离不开这个村庄,至今时间恍然而过,又是二十多年。父亲动作缓钝,对农活并不攒太多的门道,常是母亲张罗着春种秋收,施肥浇地。他则按部就班地投一些气力与汗水照做皆可。他终于学会了开十二马,于是农活便轻快了一些。
在他出过车祸后,他依然不舍田地。岁月磨平了父亲的心智,于是烟酒成了他的寄托,这曾让我很是厌恶,甚至一度将他当成了失败者的教材。喝过酒,他便有了通天的本事,常应承着帮人办事,给人办理民办教师转正,志愿兵补贴,替人联保贷款。母亲对此常常置气,对他言辞激烈,于是两人的争吵迭起。随着彼此年龄越来越大,他们的锋锐终于趋于平缓。
父亲年轻时喜欢读书,在同龄人中文化算是较高。他记忆力极好,对文史之类过目不忘,年龄大了反而将这些兴趣消减了。
如今,父亲常常喜欢静默地坐在天井里抽烟,如一个思考者。那一刻我觉得岁月仿佛已经沉淀下来,不再遥远。
2008年,我们
2010年,忙于秋收的父亲
2013年,在工厂看门的父亲
极乐歌 梦
哀游子茕茕其无依兮,在天之涯。
惟长夜漫漫而独寐兮,时恍惚以魂驰。
萝偃卧摇篮以啼笑兮,似婴儿时。
母食我甘酪兴粉饵兮,父衣我以彩衣。
月落乌啼,梦影依稀,往事知不知?
汩半生哀乐之长逝兮,感亲之恩其永垂。
哀游子怆怆而自怜兮,吊形影悲。
惟长夜漫漫而独寐兮,时恍惚以魂驰。
梦挥泪出门辞父母兮,叹生别离。
父语我眠食宜珍重兮,母语我以早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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