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风中渴望 于 2010-12-21 09:27 编辑
八
王德宝枯坐庭院的中央抽烟,这已经是第三天。破烂站大开着门,时不时有路人从门前经过,见到了枯木一般的王德宝。十里堡于是有人传说,王德宝疯了!
日上三竿时候,王德宝都会去一趟丈母娘家,意料之中,没人会理睬王德宝。王德宝说尽了千般不对陪尽了千般不是,陈淑芬却始终未露面。王德宝有耐心,他不急,每天,他都朝拜一般去探望一遍,他越来越感觉,这事情已经与陈淑芬没有多大关系,这仅是自己的信仰。他想起了年少追求陈淑芬时,听说陈淑芬要去县城赶山会,王德宝凌晨三点就起床,在陈淑芬家门口徘徊,前一天刚下过大雪,王德宝立在雪地里,只感觉浑身僵硬,脚指头猫挠一般疼痛。他想起了陈淑芬顶着丈母娘的反对,突破千难万阻都要嫁给他,甚至菜刀架了脖子上以死相逼。结婚那年,正时兴全程录像,王德宝没能满足陈淑芬的要求,他甚至都没能凑齐两辆一个颜色的车来迎娶。陈淑芬却连一句话都没抱怨。 正想着,手边的电话突然响了起来,王德宝下意识就觉得这电话是王淑芬打来的,最起码与她有关。几天来,王德宝打过无数次电话,陈淑芬却始终关机。王德宝接通电话,不由分说就大喊道,“老婆,你在哪里?” 手机里传来一个陌生男人的话语,“你叫王德宝吧?” 王德宝一愣,答道,“是的,你哪位?” 陌生男人答说,“你不要管我是谁,你肯定不认识。不过,现在你老婆在我手里,你祸害了我兄弟,抢了我兄弟的东西,什么时候还我?” 这话来得,王德宝只云里雾里,感觉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挠了一下头,说,“请问,您是不是打错了啊。我什么时候杀过人,什么时候抢过人家东西?” 陌生男人嘿嘿一笑,道,“王德宝,你不要揣着明白装糊涂,我不跟你罗嗦,还是你老婆来接电话吧。”说着,电话就交给了陈淑芬。 电话里传来陈淑芬焦急的声音,“老公!快来救我啊。” 从声音里分辨,肯定是陈淑芬无疑。王德宝赶紧答说,“老婆,发生什么事了?怎么回事?” 陈淑芬答,“我去了趟省城,刚把那金蟾卖掉,还没上公交车呢,就被两个男人拖了下车。我说我不认识他们,他们却说他们认识东西。我现在就在庄里,你赶……。”正说着,电话里传来嘟嘟嘟的声音,电话不知被谁强行按断了。 王德宝回拨了电话,电话接通,还是那个陌生男子接的电话,道:“兄弟,你现在明白了吧?赶紧的,出了你们庄再往北,涞河边上见面,你赶紧来,具体地点我会打你电话。不要耍花招哦,否则,就等着给你老婆收尸吧。” 王德宝开了面包车,早早来到了涞河。他小心翼翼踩着拦河坝的水泥边,来到了河中央。阳光炙热,王德宝坐了下来,他脱了鞋,双脚泡到了河里,眼望着盯着碧绿的河面出神。这时,电话响了。接,陌生男子说,“好,表现很好。嗯,这样,你再往北看,过了河,有棵大柳树,你把东西撩了柳树下来,不许四下看,到时候,我自然会放你老婆走。” 王德宝木头人一般听从陌生人安排,他挎了沉甸甸的包,踩着水泥边沿来到了对岸。刚把包丢下,电话又响了。陌生人吩咐说,“赶紧回去,不许回头,否则,后果你知道。” 王德宝又踩了水泥边小心翼翼过了河。 回到家,王德宝一腚坐到了门口的那堆破烂上,这是唯一一堆没有被陈淑芬点燃的东西了。天色一寸一寸渐黑下来,王德宝心急如焚,不停地四下张望,却始终未见陈淑芬的影子。 天终于完全黑了下来,电话再次响起,接,陌生人说,“我说过,不要跟我耍花样,还差一只!”王德宝解释说,“那只被我砸成了金饼子卖啦五十万呢,如果大哥真要不嫌弃的话,那张银行卡在我老婆身上,密码我老婆知道,您可以去取出来。”陌生男子却哈哈大笑,“你骗我不知道吗?咱是道上的人,还是那句话,钱我收了,但东西还要给我!” 王德宝来待要解释,电话却挂了。王德宝再拨,那头却一直拒接。 王德宝想了一会儿,发了条短信,问道,“大哥,在哪里交货呢?” 陌生男子的回复很快就到了,三个字—— “老地方!” 王德宝瘫坐到门口的破烂堆上,一枝接一枝抽烟,夜幕里,烟头鬼火样明明灭灭。 王德宝决定去镇上报案。 听王德宝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讲完,镇派出所值班的民警很重视,赶紧向上汇报。不到一个小时,专案组的警察们就来了,他们告诉王德宝,“你把上包石头,去老地方交货。剩下的事情由我们来。”听对面看似很干练的警察这样说,王德宝仍有些不放心,怯怯地问道,“这样好吗?你们能保证我老婆的安全吗?”一个面相相对和善一些的警察拍了拍王德宝的肩膀说,“现在你只有跟我们合作,才有希望救出她。不是吗?”说着,望着王德宝。 王德宝想想也是,点了点头,事不宜迟,王德宝踩着水泥沿第二次跨过涞河,丢下东西,转身往回走。 王德宝头也不回上了车,没有走出多远,就听到河对岸响起了此起彼伏的枪声。王德宝苦笑。刚想发动起车回家,有人就开了驾驶室的门,拦住了他,是警察,道,“王德宝,你暂时还不能回家,跟我们走一趟。”王德宝问,“怎么了?”警察不耐烦,道,“叫你跟我们走你就走,哪那么罗嗦。”说着,竟掏出手铐,卡得一下扣了王德宝起来。 王德宝泥塑木人一样被连夜带到了镇派出所拘留室,派出所门前停了几辆车,面貌相对和善一些的警察问拷王德宝来的民警,“你铐起他来干什么?”民警答,“这人肯定跟这案子有关,别让他跑了。” 和善警察斥责他道,“胡闹台,这人老婆在那伙人手里,人还没救出来,怎么会跑?赶紧把铐子给他打开。”民警犹豫了一下,见和善警察肩上扛着两杠一,比自己大,有些不太情愿地解了铐子。这时,程盛不知怎么得到消息出现在了派出所。民警转脸看他来,想起了什么事,道,“哎,老程,我问问你,这人在你们庄里有什么问题没?”程盛协肩恭腰像怕人似的拉了民警躲到一边,小声嘀咕了几句什么。民警拍了拍程盛的肩走了过来,冲“两杠一”说道,“这人是这村里的村长。”又指着王德宝道,“说这人在庄里一贯不地道。建议别急着放他审审再说。”王德宝刹时明白程盛跟人家说了些什么,怒目圆瞪,就欲上前跟程盛理论,程盛却根本就没打算理论,逃也似地跑了。民警拦住了王德宝,道,“干什么,干什么,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撒什么野?跟我们走。”说着,就欲拉王德宝进去。“两杠一”还欲说什么,这时,院外突然传来凄厉急促的救护车笛声,救护车急驰进院里,从车上扑通扑通几声跳下几个穿白大褂的人,“两杠一”冲上前去拦住一个白大褂问,“发生什么事儿啦?” 白大褂答说,“我也不太清楚,刚刚接了电话,说让我们赶紧来这儿等着,有四个中枪的急病号!”正说着,院外正东方向又传来警笛声,白大褂丢下“两杠一”吩咐赶紧准备担架,很快,四个白布覆盖的人被抬上了救护车。汽车灯光照耀下,王德宝看到白布很快就被鲜血液洇红了。 派出所立刻蚂蚁炸了营般乱了起来,各人忙碌各人的,没人再理睬王德宝。 王德宝趁机躲到一边,确认没人注意到他,这才溜出了派出所大院。 凌晨两点,王德宝坐了门口的破烂堆上等陈淑芬回来。迟迟未见踪影。正疑惑着,手边电话又响了起来,接,是那个陌生男子,说,“好你个王德宝,竟还真敢跟我耍花样呢!好,算你狠,老子是中了一枪,但却干死了四个条子!”说着,电话那头哈哈大笑。王德宝彻底神经了,在电话吼道,“你到底要怎么样?” 陌生男子答说,“你儿子叫可乐,今年四岁吧?”王德宝心头禁不住一紧,这才想起一直没见到自己的父亲和孩子可乐。陌生男人又说,“赶紧的,把那只给我送回来。还来那地方,树下有你儿子一截手指!别不多说,你看着办吧。” 听他这样说,王德宝疯了一样歇斯底里大喊,“你到底想要怎么样?那只被我砸成金饼早卖了。” 陌生男了却不急不躁的语气,道,“我说过,不要跟我耍花样。”说着,电话挂了。 王德宝双手十指插到了头发里,深深埋下了头。他突然想到了什么,又打通了陌生人电话,“孩子在你手上吗?” 陌生人嘿嘿轻笑,说,“你说呢?”沉默了一会儿,又道,“还有一个老不死的,是你爹吧 ,死抱着孩子不撒手,我冲他头开了一枪,嘭,这老杂毛的脑袋刹时开了花。” “我操你八辈儿祖宗!”王德宝在电话里怒骂,那边电话却又挂了。 庭院中央,王德宝支起了一口大锅,燃起了熊熊大火,映亮了整个庭院,锅里是沸腾着的硝酸铵化肥。王德宝抽了一根火柴,探到锅里,火柴棍上凝结了一层白色的薄霜,是时候了。王德宝把满簸箕的锯末倒进了锅里,抄起一把圆头铁锨,搅拌了起来。王德宝的这项技术还是当年德宝爹传授他的,德宝爹十六岁开始就在涞河上捕鱼炸鱼,后来从一位河南师傅那里学到这项土制炸药的技术。 一切办妥之后,王德宝拿着钳子出了院子来到院门口的破烂堆上,从里面拔拉出了一辆已经被压得不成样子玩具遥控汽车,三下五除二从中撕出了一个芯片。王德宝拿来了手电筒,取下灯泡,小心无比的砸破了外面的玻璃罩子。确认了一下灯泡的钨丝无好无损后,王德宝取来了手焊枪,把灯泡连同一节一号电池焊到了芯片上,又把灯泡塞到了一只已经盛满灰色炸药的雷管里。王德宝回了屋里,拿了可乐的玩具汽车遥控器。王德宝按下了遥控器的一个开关,被放置院外的那只雷管啪得一下爆炸。 王德宝取了可乐的玩具汽车来,又如法炮制做了一个同样的东西。塞进了面包车上那满满的一化肥袋子炸药里。 王德宝给陌生男子发了短信,说,“大哥,是兄弟我的不对,东西我找到了,您看在哪个地方交给你?” 陌生男人却打来了电话,哈哈大笑,连夸王德宝识实务,说,“你肯定知道邛山吧,山底下有大片的果园,你开了车,到后我自会去找你。” 王德宝把车停了自家果园的地头上,却迟迟不见陌生男子打来电话。东面的天上,启明星再次冉冉升起! 突然,王德宝听到身后的果树地里传来脚步声,不用问,陌生男子就是“秀才”,只见他端了猎枪从果树丛里机警地闪出来,左臂上缠着厚厚的白色绷带,“秀才”确认四下确实无人,问,“东西呢?” 王德宝并不着慌,反问道,“我的老婆孩子呢?” “秀才”又问,“东西呢?” 王德宝呵呵一笑,道,“你开枪吧,不见到我的老婆孩子我决不告诉你东西在什么地方。” “秀才”眉毛一挑,道,“哟,想不到我还碰到了硬汉呢?” 说着,“秀才”吹了一声口哨,生产的那端,“土工”押了陈淑芬和可乐缓缓走了过来。可乐已经虚脱,奄奄一息,被陈淑芬抱在怀里。 王德宝的牙被咬得咯吱咯吱作响,颌间筋骨突现。他指了指不远处的车,道,“东西在车上,自己去取好了。”说着,竟一屁股坐到了泥地上,点上一枝烟抽了起来。、 “秀才”将信将疑要靠近那辆车,却突然感觉到了可能会有危险,犹豫了一下,拿枪顶到王德宝的胸前,道,“站起来,带我过去。”王德宝只得起身,却回头看了看“土工”旁边的老婆孩子,发觉状态还算好。王德宝大声呼喝着问,“老婆,你怎么样?”陈淑芬还未及回答,“秀才”已经一枪托砸到了王德宝嘴上,王德宝被砸得满嘴鲜血,吐出两颗牙来。 王德宝一瘸一拐靠近车,指着一个黑包说,就是它。“秀才”将信将疑,但最终还是很快选择了相信,他用枪指着王德宝,要他把车发动起来。见车已经发动,“秀才”这才冲着不远处的“土工”说,“过来,咱们走!” 说着,一脚把王德宝从驾驶位上踹了下来,回手开了一枪,打到了王德宝的腿上。 “土工”攀上面包车,哗地一下拉开车窗,冲着仍木鸡样呆立在一边陈淑芬娘俩儿意欲开枪射击。 倒在地上的王德宝忍着剧痛从怀里掏出了那只黑色的遥控器,他冲着陈淑芬大喊,“趴下!”陈淑芬终于发现了危险,刚刚倒地,王德宝就狠狠按下了启动键。 “秀才”和“土工”后悔已经来不及,只觉得从车屁股后面那只化肥袋子方向传来一阵强烈的汽浪,白色面包车刹时变成了一团橙红色的火球,爆炸产生的强烈的汽浪把“秀才”和“土工”像风中飘舞的黑蝴蝶一样,平空掀出十几米远。“秀才”轰然坠地,死前,他怎么也不愿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的。“秀才”吐出了一口鲜血,断断续续说出了这辈子的最后一句话,四个字——“操,算你狠!” 炙热已然过去,深秋时节,风清气朗,天高云淡。有沁凉的风拂过淡青色的涞河水面,掠起大片轻柔的鱼鳞纹,涞河两岸,柳绿花红,大片的果树园已经被铲除,有工人忙着铺植草皮,远远望去,大片大片的翠绿,眼见着高尔夫球场就要建成了。河面上空,有白色的水鸟收紧翅膀自钢蓝色的天际俯冲下来,一个猛子扎进水里,许久,许久,不见浮上来。 在医院里昏迷了一个月躺了两月的王德宝拖着残腿在陈淑芬搀扶下回到了十里堡。 昔日的十里堡已经不见了踪影,王德宝来到自家门前,只见一片瓦砾。陈淑芬正欲待说什么,王德宝却冲他摆了摆手,示意他什么都知道了。在他住院期间,陈淑芬不讲条件不讲报酬,带头完成了搬迁,受到了表扬。 王德宝一家四口复又来到了涞河边。 王德宝寻了岸边的一处沙滩仰躺下来,枕着双手,仰望着幽蓝的天空,不说话。 陈淑芬在丈夫身边坐了下来,他看到,河的对岸,有个黑色的影子扶着一个鹅黄色的影子斜了腰正在做什么,一个白色的什么东西“倏”地凌空飞起,有银铃般的笑声隔河传来。 王德宝眯了眼继续看天,白云悠悠,把天空当成了蓝色的牧场,在天上翻卷折腾着,这朵像绵羊,那朵像奔马,同样一朵云,这会儿还“狗”着呢,不一会儿竟就“羊”啦,变幻莫测,恍如世事,难以捉摸。王德宝回忆着几个月前的往事,一幕幕一副副犹如昨天刚刚发生,让他不胜唏嘘。王德宝心想,一切一切的缘起,都因了那四只金蟾,好也罢,坏也罢,好在是现在一切都过去啦。尽管老爹因此去了,但老婆孩子还是好的,自己今天仍能躺在这片沙滩上望天,也是不幸中的万幸。人活一世,什么最重要?王德宝说不准,他唯一能说准的,是人活一世,什么不重要。 这时,程盛带了一个穿制服的人来到了沙滩上,指着地上的王德宝说,“就是他,就是他。”王德宝没有起身,甚至都没正眼看来人。王德宝的天空里闪出一张穿深蓝制服的胖脸,从这个角度看过去,胖脸非常滑稽,因为它竟然有两个下颌。胖脸的嘴张张合合,对王德宝说着什么,王德宝一句也没听到,他的世界已经彻底无声了。 陈淑芬赶紧向来人解释,来人摇了摇头,丢下张纸,转身走了。程盛却很兴致的样子,告诉陈淑芬,“大头兵”也因为这起案子被逮进牢里去了,并指指划划地试图让王德宝明白。王德宝目光呆滞,像没看见他一样。 那张印了字盖了红印章的白纸飘啊飘地缓缓从天上坠落下来,并排躺到了王德宝旁边,陈淑芬捡起来看了看,是法院的传票。 程盛哼着小曲头摇腚晃地翻过水坝,远去了。 陈淑芬这才想起了什么,她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了那只手镯,递到王德宝眼前。 王德宝吃了一惊,这才想起还有这茬事儿呢。他接过手镯,再次在手中把玩,依然那么柔滑细腻,依旧看起来那么冰寒刺骨,仍然那么翠绿剔透。王德宝拿定了主意,只见他站起身来,把身体弯成了扭曲的弓形,用尽全身气力,手臂高扬,手镯在天空中划出一道美丽的弧线,可乐转身,只看见有一道绿光一闪,有什么东西 “扑”的一声轻响,没入水中。镜一样的水面,泛起一圈圈波纹,向四周轻推荡漾开去。 可乐跑过来抓住父亲的手,好奇地问,“爸爸,什么,什么?”一边说,一边摇晃着王德宝的臂膀。 王德宝弯下身来,深情地抚摸着儿子的头,他从儿子的口型中判断出儿子刚刚是在问他自己丢的是什么。他回答,“孩子,玻璃。” 王德宝想了想,又补充道,“绿色的玻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