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世上最疼我的人
作者:山百合
九九年冬天,世上最疼我的人走了,他就是我的父亲,那年才66岁。腊月二十六,正是家家户户忙着过年的时候,我的父亲却毫无预兆地猝然而逝,从此我失去了在这个世界上最疼我的人。
我不愿接受这个现实,常常在梦里见到父亲,而回回都是从梦里哭着醒来,对父亲的思念,除了眼泪,也只有眼泪。
父亲还未出生时就被过继给他的三爷爷,所以当父亲刚刚哇哇落地,就被他的三奶奶抱走了,这位三奶奶就是我的老奶奶。无儿无女的老奶奶,人过中年才抱养了父亲,为了彻底断绝父亲与生母的联系,在父亲刚离开母腹未吃一口母奶就抱走了,而且从不让父亲与生父母有任何的来往。我不知道父亲是什么时候知道自己的生身父母的,对于他的身世父亲从来未说过。我是初中以后才从外人的话里知道的。也许是不在亲生父母身边的原因,父亲在老奶奶面前小心谨慎,很听话,从不敢撒娇任性,老奶奶又是个极严厉的人,对父亲管教很严。
父亲从小就是品学兼优的好学生,以全公社第一的成绩高小毕业,当了教师,一年后又考入了诸城师范,毕业后继续教学。他先后去过好多地方任教,我刚记事时他在吕标中心小学任校长。那时刚刚建校,工作繁忙,没有寒暑假,只是星期天会偶尔回家趟。我天天盼望父亲回家,每到星期六下午,我和弟弟就跑到村头的路上等父亲。看见我们,父亲就下了自行车,陪着我们走回家。我小时候经常头痛,只要父亲在家,我头痛时他就把我抱在腿上,用手按摩我的前额和太阳穴,再拽拽耳朵,我的头就不痛了。我特喜欢黏在父亲身边,甚至在心里渴望着头痛,这样就可以享受父亲的疼爱了。
有一次,我得了急性肺炎,父亲赶回家时已是晚上了,他抱起我就往相州医院跑。我在父亲怀抱里睡过去了,不知道在那段十几里的路上,父亲是怎么焦虑、急切地奔跑着的。多年以后我读过一篇文章:在航船上父亲和幼小的女儿都受了伤,父亲抱着女儿平静地等等着靠岸。终于靠岸了,父亲把女儿交给接应的人后就倒地而亡。后来在医生检查他的身体后,发现他的心脏早已破裂,在正常情况下,应该在刚受伤时就死亡了,可这位父亲却坚持着把女儿送到安全的岸上才倒下,医生也无法作出解释,只是很感慨地说这是一个奇迹,这个奇迹的名字就叫“父亲”。读完这篇文章,父亲抱着我心急如焚地奔跑在黑夜中的情形就浮现在我的眼前。
父亲爱好很广泛。在师范里,他是体操运动员,蓝球队员。他还擅长拉二胡和京胡,书法也很好。喜欢养花,还会做纸花。有一年春节前夕,父亲回家时带回了好多红黄、绿彩纸,我抱着彩纸欢天喜地却不知要做什么用。晚饭后才知道父亲是要教我们做纸花。父亲教着我们姐弟用红纸扎花,会剪纸的母亲用绿纸煎成花叶,用黄纸剪成花蕊,一朵朵美丽的纸花从我们手里绽放,大大小小的纸花就堆满了炕。那一年的春节,我们家里的墙壁上挂满了纸花,朵朵艳丽光鲜。
与父亲呆的最长的时间是快上小学以前的一段日子,那时候父亲每天都领着我去河边走走,我一只手挎着小柳框儿,一只手被父亲牵着,欢快地走在通往河边的小路上。在岸边的茅草丛中挤“扎人”,后来查过《本草纲目》,才知道我们小孩子都喜欢吃的“扎人”,学名叫矛针,在那段日子里父亲还教我背诗,是《明日歌》。他一句句仔细地为我讲解,我似懂非懂,只记住开头的一句“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还有后面的两句“朝看水东流,暮看日西坠”。父亲在讲解这两句时语气与前面不同,似乎他特看重这两句,所以也就加深了我对“朝看水东流,暮看日西坠”的记忆。很久以后,我才知道父亲那段日子是在家等待工作调动。所以父亲当时对“朝看水东流,暮看日西坠”感慨颇多。曾经读到一首诗“记得儿时好,跟随阿娘去吃茶。门前磨螺壳,巷口弄泥沙,而今人长大,心事乱如麻”。这首小诗勾起了我多少怀念儿时的情思啊,父亲牵着我的手在河边漫步的美好画卷清晰地展现在脑海里。现在我多想牵着父亲的手,陪他在朝霞满天时看看河水东流。
父亲外表儒雅,性情温和,但内心却是极坚强的,无论多大的压力,他总是选择一个人承担,不会要别人分承。即使是身体的病痛,他也尽量独自忍受。有一次他食物中毒,腹痛的脸色枯黄,冷汗直流,还忍着不说,幸亏姐姐发现,赶快把他送往医院才抢救回来。身体好转后母亲埋怨他为什么不早说,他只是微笑而不答。我知道父亲是任何事情都不想麻烦别的人。
在我的记忆里,父亲只流过两次泪。
第一次是奶奶去世。接到奶奶去世的消息后,在外地工作的父亲匆忙赶回了家,处理奶奶后事。因为他是兄弟中唯一有工资的人,奶奶后事的一切费用当然全由他承担了。父亲沉稳地办理着每一件事,非常平静。奶奶安葬好了,我在外面玩了一圈后才回家。家里静悄悄地,我以为只有姥姥一人在家。那天姥姥被请来为我们家看门。我到家后就直奔西屋而去,看见姥姥独自坐在炕上抹眼泪。我没敢说话,只呆呆地站在炕前看着姥姥,只听姥姥轻轻地叹息一声说“唉!到底是自己的亲娘啊!”我没明白地看着姥姥,姥姥指了指东屋,我心里一紧,转身去了东屋,小心地推开门,只见父亲面朝着墙低声地抽泣,肩背悲痛地抖动着。那一刻一阵撕心裂肺的痛骤然哽在我的喉间,那时的我还体会不到父亲心中的悲痛,只是一份亲情让我本能地心疼父亲。现在回想起来,才深深地感受到父亲当时的心痛是多么深切,那是我第一次见父亲哭,也是唯一一次见父亲痛苦失声。
第二次父亲流泪是在弟弟去世后。弟弟26岁时因为车祸突然去世,面对突如其来的横祸,我来不及接受就考虑着如何应对。首先担忧的是如何告知父母。我父亲因为脑血栓导致右手右腿不很灵便,母亲本来体弱,那几天又因心脏不好,天天去医院挂吊针,他们当时都已60多岁了。考虑再三,我决定先隐瞒几天。那段时间父母正住在弟弟家帮他照看一岁多的孩子,所以是不能隐瞒多久的,我费尽心思找到的理由也只能隐瞒几天。三天不见儿子,父母明显焦虑不安,我不得不告诉他们实情了。趁母亲不在身边时,我先跟父亲说,看着父亲温和慈祥的面容,安然地坐在弟弟为他买的藤椅上,我的心碎了,襁褓中就离开娘亲的苦楚刚刚淡忘,本该是安享天伦的时候,可这样一份平凡的快乐父亲就要失去了,那怕有任何一点可能我也想把这个恶耗永远地隐瞒下去啊!我尽量平淡地告诉了父亲这个不幸的消息,没敢看父亲的脸。父亲当时没有任何反应,一会儿后,我看见父亲的眼圈红了,泪水在里面转。我怕他承受不住,一边用手抚摸着他花白的头发,就像小时候,父亲抚摸我的头发那样。一边说:“爸,你要挺住啊。我知道你能挺住 ,才先对你说的,要是你挺不住。我妈就更不行了”。父亲的眼泪没有滚下来,他用力地点了一下头。此刻,我真想扑在父亲的怀里痛快地大哭,可我不能,我要强装坚强陪着父亲。
弟弟去世后,本来就少言少语的父亲更沉默寡言了。每天静静坐在藤椅上,看着母亲照顾他的小孙子。只是每到弟弟下班的时候,他还像往常一样看看表,然后站起来,柱着藤杖慢慢走到北窗下,站在那里向着来路张望,从前他就是这样等着弟弟回来的。当弟弟的身影在路上出现时,他就慢慢转回他的藤椅上坐下。现在他依然站在窗前等待,也许他在期待着奇迹的出现,希望儿子会突然出现在那条回家的路上,朝着他走来······
弟弟的孩子上幼儿园后,父母就回到了老家,走时他们只带走了弟弟为他们买的那对藤椅,父亲每天坐在藤椅上喝茶。父亲年轻时曾是学校的体操运动员,又极爱打篮球,身材极佳。即使到了老年看上去也是硬郎挺拔,无论是站是坐,始终是肩背挺直,即使坐在藤椅上,他的背部也不会依靠在椅背上,而是直直地挺立着。
弟弟的骨灰安葬在老家的坟地里,每年清明和祭日我都回去上坟,然后再陪父母呆一段时间。九九年腊月十八,是弟弟的三年祭日,那天我在家多呆了一会,下午回城里。午饭后我想睡一会儿,父亲问我几点走,我告诉他时间后就睡了。父亲一直坐在他的藤椅上守候着我,他是怕我误了时间。时间到了他叫我起来,说“到时间了”,令我没有想到的是这是我听到的父亲最后的一句话,八天后父亲离开了人世,没有任何预兆,没有留下只言片语,静静地,悄无声息地走了。
对父亲,我除了爱,更多的是敬重。父亲的一生是坎坷的,襁褓中离母,晚年丧子,在文革时曾被批斗,在单位上曾被小人挤兑陷害过,但父亲从没抱怨哀叹过。他秉性宽容善良,一生都仁慈温和地对待别人,从没说过一句伤人感情的话。对我们姐弟三人,父亲从来没有板着面孔教训过,如果我们哪个做错了事,父亲只用眼睛一望,那严厉的目光就足已让人害怕了。我少年时跟随在父亲身边四年,受父亲的影响极大极深,他的仁善宽厚,以及待人接物的和气,已深植于我的灵魂骨血里。
父亲离开我们已经十四年了。十四年中,我对父亲的思念从没减淡,时常在梦里见到父亲,回回都从梦里哭醒。思父之痛,刺骨锥心。
真希望人死后有灵魂,世间真的有轮回。那么我的泪水滴落黄泉,父亲就可以循着我的泪水再回到人世,再做我的父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