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难得叶红和老婆子没有打断我的思路,她们安静地听我叙述上面的事情,并且听得入神。那些事情,我在老婆子面前也是第一次提起。她嫁给我的时候,是在我父亲出狱之后了。 好不容易熬到那段史无前例的日子终结,父亲终于从里面出来了。此时,倔强而健壮的父亲,变成了一个羸弱的、腰身佝偻的老头儿,而我的母亲,也被岁月侵蚀得白发苍苍,面容憔悴。父亲进门的那一刻,说一声我回来了。我分明看见母亲眼里刹那间闪出了一丝火苗,但在瞬间就熄灭了,一切归复为如常的平静。一家人团圆,我没能见到预期中的抱头痛哭的场面,仿佛母亲是在迎接刚刚下地干完活回家的父亲,仿佛父亲只是去公社的集市上转了一圈,什么也没买,空手回来了。也许,这些年中,在他们的内心里,根本就没有分离过。只是,父亲在端详我的时候,见我长高了,唇上有了一层毛茸茸的胡须,我觉察出,他的眼神里竟然有些许想竭力掩饰的奴颜婢膝的意思,这让我的心猛一阵哆嗦,很疼,很不是滋味儿。 在此后的日子里,父亲像是变了一个人,再没有我从前记忆中那样的强势,面对我和母亲,他不再起高声,跟我们说话总是用商量或者乞求的语气。比如,新生,该浇地了吧?新生,你看西岭那块地该倒茬子了,种什么好呢?他和母亲之间,日常说话仍然极少,至少,在我面前是这个样子的。吃饭的时候,他会主动给我母亲递筷子端碗,也会给母亲夹菜,这在以前,是绝对不可能的。我仔细观察过,父亲和母亲的眼神,都不再如从前那般清澈明亮,他们的眼睛里,似乎多了一层灰蒙蒙的东西。 我的可怜的父亲和母亲啊! 等我娶上了媳妇之后,母亲像一棵搁久了的大葱,不知不觉地,没有任何征兆地萎靡了下去,似乎在一夜之间一下子进入了风烛残年,这让我和父亲很慌乱和着急。母亲病后,父亲一直守在母亲身边,竭尽心力,仿佛要把一辈子对母亲的亏欠全都要补回来似的,他从来都没有那样耐心、那样轻柔地给母亲喂饭,洗脚,擦身,甚至梳头,细致到仿佛一个母亲对待一个新生婴儿。每当母亲气喘的难受的时候,在炕上躺不住,父亲就整宿整宿地把母亲抱在怀里,轻轻捋着母亲的前胸和后背,嘴里还依依呀呀念叨着什么,我听不懂,也许,那是他和母亲之间的专属语言,只有母亲自己能听得懂,因为,通常在这时,母亲才会难得沉静而安详地睡上一小觉。这情景让我无法不为之动容,曾经很长一段时间,一直定格在我的脑海里,这是我看到的父亲和母亲之间最温情的一面。 饶是这样,父亲也无法挽留母亲的魂灵,让母亲在这个世界上多待一天,母亲还是恋恋不舍地离开了我们。在母亲游丝将断的那一刻,眼睛不肯合上,眼眶里溢出两滴清泪。父亲把母亲从怀里移到炕上,将母亲的身子慢慢放平,再轻轻抚上母亲的眼睑。母亲弥留之际的那两行清泪,粘在了父亲手上。 此时,我立在炕前,精神恍惚,束手无策。父亲用刚刚给母亲抚平眼睑的那只手,抹了一下自己的脸,平静地对我说:你娘走了。 为母亲出殡的这头两天,父亲一直没有下炕。母亲的遗体就搁在他身边,他一直守着,须臾未离。从他的脸上,我看不出是悲伤还是麻木,就像母亲并没有走,她只是累了,睡在身旁,天亮后母亲还会照常起来做早饭似的。 第三日是出殡的日子。那时候,国家虽然已经开始提倡火葬,但在偏远的农村,还是普遍采用土葬的习俗。父亲没能给母亲准备下一副棺椁,只是用草席裹了,把母亲简朴地安葬。这一天,我忙里忙外,并没有留意父亲的情绪。妻子瞅个眼前没人的机会,拽一下我的衣角说,咱爹的眼眶子真硬,咱娘走了,他一滴眼泪都没掉。我还沉浸在悲伤里,没心听她罗嗦,恶狠狠瞪了她一眼:就你事儿多! 母亲走了,我最放心不下父亲。次日,我早早就醒来,到母亲生前住的那间屋子,却不见父亲的踪影。我心里顿时咯噔了一下子,慌忙返身叫醒妻子,对她说,快去叫咱几个哥哥,父亲不见了。我随即蹿出家门,沿街南街北街东街西找,一直没见父亲的身影。正在焦急的时候,突然,我脑子里灵光一闪,赶紧往母亲的坟地跑去。远远就瞧见一个身影坐在母亲的坟旁。 那是父亲的身影。我悬着的心放下了。这时候已经是深秋时节,但见父亲的头发、眉毛和胡子上落满了一层厚厚的白霜,如同一个雪人,看样子是在这里守了一夜。我鼻子一酸,上前哽咽着叫了声:爹! 父亲看见我,抬起头,向我解释:我守着,我怕你娘被野狗扒了去。 闻言,我扑通跪在地上,泪流满面,嘶声裂肺地大叫一声:娘啊!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