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刚刚起床,我接到父亲从老家打来的电话。父亲这个时候来电话,一般是有要紧的事儿,不然,他是不会在这个时间段给我打电话的。我心里隐约有一丝不祥的预感。 昨天晚上,小姑家表弟在电话里跟我说,让我从城里设法弄点儿杜冷丁,说是小姑父开始尿血了,疼得厉害,我就知道大事不好。 那天,小姑父来城里诊病的时候,我陪着去的,经过两家医院三个大夫的诊断,确定为尿毒症,然后就住院透析。住院的时候,我给表弟留下一千块钱。 小姑父在头过麦之前就过了76岁生日,这样的年纪摊上这么个病,怕是没有多少阳寿了。透析三天后,表弟找我商量,说在医院一天花费六七百,庄户人真是治疗不起,去咨询大夫,大夫也说治疗无望,靠透析只是维持生命,只好找我给拿个主意,隐约透出的意思是想放弃治疗。我的经济能力有限,帮不了多少,也不好多说什么,只对表弟说,这事儿,得你们姊妹几个拿主意,关键是看大姐和大姐夫的意思。还有,别忘了通知东北咱姑(小姑父的妹妹)。在大庆油田的这个姑姑,这是小姑父唯一的同辈直系亲人了。然后,他们一家人商议的结果是出院回家,慢慢捱小姑父所剩无多的岁月。 父亲在电话里平静地告诉我:你小姑父今晨四点多钟走了,后天出殡。 父亲的语气淡如云烟,如同在向我讲述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情,如“今天天气不错”和“玉米快熟了”之类。我父亲这辈儿,只剩他一个人了。他先后送走了自己的父母、兄弟、姊妹、堂兄弟,还有他的妻子----我的母亲。再送走小姑夫,他就真是“孤家寡人”了。人事的沧桑,让人的内心也变得干枯僵硬。 我把这消息转达了我的弟弟和妹妹,约好第三日去参加小姑父的殡葬仪式。要知道,我们姊妹仨当年都是由小姑帮着照看大的,小姑去世的时候,我们姊妹仨悉数去了,小姑父的葬礼,我们必须也得参加,礼数少不得。 三日那天,我载上弟弟和妹妹,回老家与父亲会合,直奔表弟的家去。路上,妹妹问我:“哥,咱先合计合计,该出多少人情份子?” 我说:“你们打谱出多少?” 妹妹说:“你是老大,我们得看你的意思。” 我思忖道:“少了拿不出手,多了又不合适。肆百?还是贰佰?” 父亲赶紧插话说:“人情世事嘛,就是个来往儿。按说不在多少,看各人的能力和心意,还得根据各个地方的大致行情,不能太离谱了。再者说,还有崔家沟你大表兄、二表兄,你出多了,他们面子上不好看。城里和乡下,还是有差别的,凡是得看台面儿。等待会儿见了你大表兄,看他的意思再定吧。” 我不再做声。虽然自己活了大半辈子,迎来送往的人情世事经历了不少,人世间的生离死别也见证了许多,但有些事情,我并没有完全理得清,只是被动地随社会上那些看不见的漩涡卷进卷出。 及到村子,早听到呜咽的唢呐声在村子上空缭绕。表弟家屋外停放着灵车,门楼上挂了帐幔和旗幡。门前有鼓乐班子有气无力、断断续续地吹着吱吱呜呜的喇叭杆子。大门口摆了案子,一个戴眼镜的老先生在拿毛笔记账,旁边一个人守着个纸箱收款,边从来客手中接过纸草和钱币,边慢悠悠唱道: “岳家庄王启发,纸一刀,币五十。” “理务关徐进财,纸一刀,币六十。” “曹家庄武宪利,纸一刀,币五十。” ……
…… 早有跟我家熟稔的村人,招呼我和父亲一行进门。我们先递交了纸草,进到院子里。灵堂设在堂屋,我们赶紧到堂前对小姑父的遗像磕头。礼毕,被让至侧房休息。 两边侧房坐满了客人,有熟悉的,也有不熟悉的,反正知道,今天来参加葬礼的肯定都是亲戚。千丝万缕的亲戚关系,象弯曲缠绕不清的一堆毛线,我理不出个头绪,机械地跟每一张面孔客气地点头,微笑,胡乱地招呼和应答,相互递烟让茶,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些不着边际的话。 待会儿,崔家沟大表兄到了。进屋后打过招呼,我悄悄问:“今天这事儿,怎么个办理法儿?我们都还没办,只等你来商议。” 大表兄憨厚地笑一笑,说:“我拿了不多,一百。” 我知道大表兄日子过得紧吧吧的,不是很宽裕,就说:“不少,我们也拿这个数吧。”然后使眼色让弟弟去门口把我们那几份人情付了。 厅堂里大人小孩进进出出,杂乱无序。屋子显得格外窄巴,不时有晚到的客人进屋,我忙不迭起身让座,给他们腾位子,自己到院子里去透口气。 表弟八岁的儿子,叫帅帅,在一片白素色的人群里跑来钻去,一身红色学生服,像是一团火球,让肃穆的场合变得有些生动。他看见我来到院子里,扑过来缠我,要窜到我肩膀上去骑大马。我逗他:“今天怎么不上学?老师知道不?” “今天我爷爷出殡,老师早批我假了,你甘操心。”他还是个孩子,一脸的稚气无邪。我从后面抄过他的胳肘窝,费力举过头顶,让他骑到我的脖子上。年岁不饶人了,孩子越长越大,而我是越来越老。再过两年,他未必还会在这个表大爷肩膀上骑大马,而我,也未必再能举得起他。 “快下来!看闪着你表大爷的腰!”表弟在忙里忙外操持的空当,看见帅帅骑在我脖子上,虎着脸叱责。 帅帅并不害怕,还有意在我肩膀上晃来晃去。我妹妹说:“大帅,快下来。你看你,今天这个日子你还穿一身红,下来快去把衣服换了。” “就不,就不。”帅帅摇晃的更厉害,“南屋里俺六婶子说,‘爷爷奶奶花花孝’,我是孙子,就这么穿。俺爸爸不中,他得穿重孝。” 我这才知道,原来先人的风俗里还有这样的讲究。世上那些流传千古的习俗,里面竟蕴藏了那么多五味陈杂、或玄奥、或浅显的哲理。我不得不对先人感到深深的敬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