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align="center"><font size="3">十一</font></p>
<p><font size="3">刘向前和郝建国接受了新任务:回老家揪牛鬼蛇神。</font></p>
<p><font size="3">两个人雄赳赳气昂昂走在大路上,他们对完成任务充满信心。三个多月来,他们经历了风雨,见过了世面,成绩不可谓不斐然。战略上藐视敌人,战术上却要重视敌人。刘向前想得多一些,远一些,深一些。在白马河边休息的时候,刘向前问郝建国:“建国,你说,这次咱们先从哪里下手好?”郝建国思考了一会儿,肯定地说:“我认为应该首先从顺河联中打开缺口。因为学生们的革命愿望特别迫切,革命热情最容易被激发起来。” 刘向前沉吟了几秒钟,又问:“选哪些人作革命的对象呢?” 郝建国卡壳了。刘向前提议道:“我看就从初老师和宋老师两口子开始吧。”郝建国犹豫了。初老师和宋老师是教学最好的老师,又是最亲近学生的老师,革他们的命,行吗?刘向前似乎看透了郝建国的心思,激将道:“又来小资产阶级温情了不是?我认为,向他们两个开火,最容易打开局面。因为他们是戴着帽子下来的,差不多是历史反革命了。还有,我听说宋老师以前离过婚。”</font></p>
<p><font size="3">漂亮的女老师离过婚,总能叫年轻人浮想联翩。可是郝建国只想眼前的事——要不要斗争初老师两口子?他理不清头绪,自然也就提不出明确有力的反对意见来。由他作为主谋之一,来革初老师两口子的命,郝建国觉得良心上过不去。他一下子想起了北京胡同里的那一幕,那个南方口音又浮现出来——“没有党心还有良心,不讲党性还讲人性!” 革命,真的就不需要过良心这一关吗?像斗争谷长铭,一把火就把人家的书全烧了,又把人斗死了。这符合毛主席的意图吗?这符合党的政策吗?以后会不会有人出来清算这些武斗行为?不是说“冤有头,债有主”吗?如果说谷长铭还做过国民党的教育官员的话,那初老师两口子,只听说是从济南下放回乡的右派分子啊,要是被斗死了,那不跟杀人差不多吗?还有,大奶奶平时跟他们常来常往,她要是出面阻拦,怎么办?不由自主地,郝建国自言自语道:“回家问问大奶奶?”</font></p>
<p><font size="3">刘向前一下子严肃起来,厉声道:“革命是请客吃饭吗?除了毛主席、党中央,还要向别的人三请示两汇报吗?大奶奶是老革命不假,可是高岗、饶漱石、彭德怀,还有彭(真)、罗(瑞卿)、陆(定一)、杨(尚昆)之流,没有被识破之前,谁又敢说他们不是老革命呢?”</font></p>
<p><font size="3">郝建国真生气了。他气鼓鼓地想,用的着这样咄咄逼人吗?怎么能把大奶奶跟中央的大反革命相提并论?我不过是在考虑实际情况而已,又没说不革命。但是他的个性不允许他立刻跳起来。他只是没好气地说,歇息得差不多了,咱们走吧。</font></p>
<p><font size="3">理解的要执行,不理解的也要执行,革命还是要干的。这是郝建国自我斗争一晚上得出的结论。第二天一大早,刘向前和郝建国来到了顺河联中,预备直接进教室搞串联。不巧的是,他们一进校门,先碰见了校长王在民。王校长一看他俩的红卫兵行头和表情就明白了八九分,便主动邀请他俩进校长办公室聊聊。刘向前想,革命不是丢人的事,也不是白色恐怖时代了,没有必要偷偷摸摸鬼鬼祟祟的。他俩理直气壮地进屋坐下,直截了当地要求校长配合他们进行革命串联。眼见一年前在这里进出老师办公室还毕恭毕敬的两棵大学苗子回来闹革命,王校长心里说不上来是什么滋味,但他不能表现出不耐烦来。他平和地说:“你们进京前,三中(顺河中学)的老师和同学已经来串联过了,当时就在这个门前召开了全校师生大会。墙上的大字标语已经换了两茬了。”刘向前看看窗外寂静的校园,敏锐地意识到王校长统治的学校是在搞形式主义,走过场。他跟郝建国交换一下眼神,郝建国径直发问:“你们这里的气氛怎么这么沉闷呢?”王校长很不舒服,心说:“什么‘你们,我们’!简直是狂妄至极!”他随口敷衍道:“秋收刚结束,学生才返校。”刘向前教训道:“文化大革命是打破一切旧框框、触及人的灵魂的伟大运动,学校应该积极响应毛主席的号召,大刀阔斧革除以往那种培养小绵羊、书呆子的教育制度,造就朝气蓬勃、全面发展的一代新人。你们这样敷衍了事,是不允许的!我们要求直接跟老师和学生见面。”听听!这不是欺师灭祖吗?王校长耐住性子,解释说:“我们并没有敷衍了事。也组织过游街,也参加过‘毛泽东思想战斗队’召集的上街活动。只是秋收一来,放秋假,暂时中断了几个星期。开学来这几天,我们也安排了半天上课、半天学毛主席著作。我看这样吧,正好借今晚上政治学习的时间,请两位同学给老师们讲讲见毛主席的情况?” </font></p>
<p><font size="3">很明显,他这是避重就轻敷衍了事,更别说配合革命了。姓王的倚老卖老,耍笑革命,这怎么可以?但是他们没有立即做出激烈反应,而是意味深长地对视了一眼,决定将计就计。只要争取到了发言的机会,至于做什么样的“报告”,就由不得你校长大人了。想在革命小将面前耍花枪?门儿都没有!就冲你这一点,也要坚决彻底地革你的命!叫你知道什么叫做螳臂当车——不自量力!你注定会被历史的车轮碾个粉碎!</font></p>
<p><font size="3">话不投机半句多,三个人都感到了难堪,刘向前便主动告辞。王校长连句客套话也没有,站起身来送学生出门,顺便说:“晚上六点半我在这里等你们俩,我们六点四十开始学习。”</font></p>
<p><font size="3">从校长办公室出来后,他们并没有马上离开学校。他们要搞实地调查。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他们要看看,老师们是不是还跟以前一样,继续进行填鸭式教学,学生是不是还在死记硬背。他们还要看看,学校的猪圈是不是还空着,菜地是不是还那样稀稀拉拉没有生气。早在半年前,毛主席就发出过指示:“学生也是这样,以学为主,兼学别样,即不但学文,也要学工、学农、学军,也要批判资产阶级。学制要缩短,教育要革命,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统治我们学校的现象,再也不能继续下去了。” 毛泽东思想是威力无比的利器,可是还要结合本地实际,找到高爆力的炮弹,才能发挥出所向披靡的巨大威力。他们分头行动,不在别人容易发现的地方出现,而是转到教室后面等角角落落去侦察。</font></p>
<p><font size="3">顺河联中创建十一年了,现有两个年级六个教学班,分布在两排平房里。这两排教室一路之隔,初一级部在左,初二级部在右,并排于校园的后墙前面。后墙与教室之间有一排白杨树。郝建国承担课堂教学方面的侦察。他从最东头那个教室的第一个后窗户下面往西运动。搭眼一望,教室的窗子有的全开,有的半开。为了不让上课的老师发现,他必须猫着腰才行。可是走了没几步,他就感觉忒别扭。心里有个声音在说:做什么偷偷摸摸地?革命是这个干法吗?另一个声音又出来:搞革命也需要秘密手段,这样做也无可厚非,不用感到不好意思。他继续往前运动,并专注地倾听教室里的声音。突然,他的后脑勺感觉出有个鬼一样的影子在远处闪了一下。他想,不管你是谁,我都已经暴露了,再这样下去就没必要了。我一不偷二不抢,根本就不需要鬼鬼祟祟。我要光明正大地干革命。他直起腰来,贴着杨树行走,可是,做贼的感觉还在,脊梁没办法直到平常的程度。他干脆仰起脸,眼睛在树头间游弋,耳朵却竖起来,教室里的声音能听个八九不离十。老师讲课的方式没有什么改变,跟一年前一模一样。春困、秋乏、夏打盹,学生也还是那样,爱学的在听讲,不爱学的要么做小动作,要么在打盹儿,根本看不到书声琅琅朝气蓬勃的情景。</font></p>
<p><font size="3">他俩在校园西头的厕所旁会合,然后绕着简陋的小操场退出校园。母校的旧面貌让他们义愤填膺。他们强烈地感觉到,不革命是没有出路的。</font></p>
<p><font size="3">他俩一起来到刘向前家起草晚上用的发言提纲。过去三个多月的革命经历,都是集体活动。现在要独立领导运动了,还真有些困惑和茫然。他们俩回忆着,交流着,探讨着,彼此激发思想的火花。他们隐约感到自己还是太幼稚,太冒失,但是他们并不灰心泄气,也没有丝毫胆怯。他们渴望得到神助,能像孙悟空那样,一个筋斗出去十万八千里,飞回城里,向孟老师和司令部的首长请教方略,请求援兵。他们幻想,要是有足够的兵力,一开始就形成排山倒海之势,把学校领导和几个老教师一举拿下,用战果激励更多的学生踊跃而起,对顽固狡猾的敌人进行各个击破,最后,再来一个势如破竹般的总攻,像秋风扫落叶一样,扫除一切牛鬼蛇神,废除一切陈规陋习,破除所谓的“师道尊严”,开创一片新天地,那多带劲儿啊!他们渴望自己能呼风唤雨,撒豆成兵啊。商量来商量去,他们认定,还得从发动学生入手。他们约定,下午上完两节课的时候在学校门口会合,先想方设法接触学生,选拔积极分子,为下一步的发动工作做好准备。现在已经明确的一个原则就是:要革命,必须首先打碎旧的框框,旧的秩序。</font></p>
<p><font size="3">郝建国回家吃午饭。母亲责备他:“大奶奶刚才过来问起你。你回来一宿零半天了,就不能早过去看看她?忘本了是不?” 郝建国想见又怕见大奶奶。至于说忘本,那是离题万里了。从小,无论是家里的教诲,还是外面的舆论,无一不在时刻教化着他,大奶奶是家族的荣耀,是党的化身,是法理的裁判。既然母亲催促了,必定得去的。他没坐下吃饭,而是转身去了大奶奶家。</font></p>
<p><font size="3">建国偷偷观察大奶奶,见她老人家神闲气定,似在寻思什么事情。吃完饭,老人家起身拾掇碗筷,拿到天井里的水缸旁边洗刷。建国殷勤地上前搭手。大奶奶把洗完头一遍的碗递给他,让他在另一个盆子里洗第二遍。开始都沉默着,建国似乎受着某种压抑,气喘得不太顺。大奶奶心里笑了,和蔼地问:</font></p>
<p><font size="3">“在北京待了多少日子?”</font></p>
<p><font size="3">“一共住了三十二天,见到毛主席了。给家里的信里说过了。”</font></p>
<p><font size="3">“毛主席精神头儿挺好吧?”</font></p>
<p><font size="3">“没大看清。就觉得他威严得不得了。”</font></p>
<p><font size="3">“家里的信你一收到就拔回头了吧?”</font></p>
<p><font size="3">“是四村的刘树山先收到的。我回学校以后才看见。”</font></p>
<p><font size="3">“回来以后怎么不赶快回家?”</font></p>
<p><font size="3"> “‘井冈山’组织我们破四旧。我跟刘树山去的是王富官庄。”</font></p>
<p><font size="3">“李东方派你们回来搞串联?”</font></p>
<p><font size="3">建国猜想,老人家十有八九是知道他们去过联中了,他感到有些难堪。几秒钟的沉默像几小时那样难挨。老人家并不紧问,等着建国说话。建国不知道说什么。老人家才又问:</font></p>
<p><font size="3">“一头午跑出去干什么了?”</font></p>
<p><font size="3">“到联中去了。”</font></p>
<p><font size="3">老人家又问:</font></p>
<p><font size="3">“我老了,跟不上形势。你是高中生,你给我讲讲,文化大革命的主要任务是什么?”</font></p>
<p><font size="3">建国默念、筛选喊过的口号,找到答案,说:</font></p>
<p><font size="3">“斗私批修,扫除一切牛鬼蛇神吧?”</font></p>
<p><font size="3">“那你说说,顺河联中谁是牛鬼蛇神啊?”</font></p>
<p><font size="3">很显然,王校长已经把他们俩的行为报告给大奶奶了。建国硬着头皮回答:</font></p>
<p><font size="3">“依我看,照本宣科、师道尊严、论资排辈、传播封、资、修的,都是牛鬼蛇神。”</font></p>
<p><font size="3">老人家拉下脸来,厉声厉色地训斥道:</font></p>
<p><font size="3">“小孩子家的,知道什么!上了七八年学,学了七八门课程,都是封资修吗?我就不信,共产党能昏了头瞎了眼,净找些牛鬼蛇神来写书教书!”</font></p>
<p><font size="3">建国懦懦地回敬道:</font></p>
<p><font size="3">“毛主席也这么说来……”</font></p>
<p><font size="3">“毛主席说的话多着哪!‘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就是他说的。”</font></p>
<p><font size="3">建国不敢回嘴,脸憋得通红。</font></p>
<p><font size="3">为奶奶的心,使老人家心气平和下来:</font></p>
<p><font size="3">“建国啊,我小时候,家里不算穷,但是女人不能出门上学。我也是有一搭无一搭地跟着你舅爷爷他们几个念了几年私塾,充其量,也就算个高小程度吧。比不得你们。出来参加了革命,才知道文化水不够用,能力跟不上,吃不透上级的精神。我就敬佩那些有学问的人。说别人你可能还不服,咱就说毛主席,他年小的时候念的书,比起你们现学的,算不算封资修?他不也照样参加革命、领导革命吗?”</font></p>
<p><font size="3">建国突然来了灵感和勇气:</font></p>
<p><font size="3">“‘十月革命一声炮响,送来了马克思列宁主义’。参加革命的人,肯定是接受了马克思列宁主义才加入革命队伍的。”</font></p>
<p><font size="3">大奶奶哼哼一笑,说:</font></p>
<p><font size="3">“小孩子家,和尚念经,只学了个唱腔儿。真实的事,哪是这样啊?果真那时的人都知道马克思列宁是什么人,兴许就没有起来闹革命的了。”</font></p>
<p><font size="3">建国迷惑不解。大奶奶开导说:</font></p>
<p><font size="3">“这你还解不开吗?中国人就是没有文化,愚昧落后,受穷,才被人家欺负,活不下去了,要亡国了,才起来革命的。”</font></p>
<p><font size="3">建国看出来了,革命一辈子的大奶奶,显然跟不上新形势了。但是他不想跟老人争论,更不想在这里多待一会儿,便做出恭顺的样子,请示道:</font></p>
<p><font size="3">“大奶奶,你这里没有什么事的话,我得走了。刘树山叫我吃过饭就去找他。”</font></p>
<p><font size="3">大奶奶似乎困倦了,打了一个哈欠,伸伸懒腰,往堂屋里走。建国看着老人家的背影,心里有点酸楚,紧接着又生出一丝优越感来——你真的老了,跟不上时代潮流了。 </font></p>
<p><font size="3">大奶奶又打了一个更长的哈欠,口齿含糊地吩咐道:“太阳挺好的。去,把你的被褥抱出来晒晒。”</font></p>
<p><font size="3">这不是什么难事,两分钟就干完了。建国往西屋里去。炕上没有被褥。</font></p>
<p><font size="3">“大奶奶,我的被褥呢?”</font></p>
<p><font size="3">“在柜子里吧。自己抱出来。”</font></p>
<p><font size="3">建国弯腰开柜子。只听“喀嚓”一声锁响。回头看时,房门已经从外面给锁上了。建国声音变了:</font></p>
<p><font size="3">“大奶奶,你这是咋了?我,我………”</font></p>
<p><font size="3">“小兔崽子,你给我在家里好好待着吧。毛还没长齐,你就一口一个‘革命’,反了你了还!这是共产党的江山,是穷人的天下,不是那些耍嘴皮子弄笔杆子的,更不是你们这些小毛孩子的。实话告诉你,那个刘树山,我调查过了。还改了名字,干脆,连姓氏也改了算了!你少跟他在一起胡混!这孩子心术不正,你鬼不过他,他把你卖了你还得替他数钱。我先关你几天禁闭,你自己思前想后动动脑子吧,待会儿跃进给你送书本来。”</font></p>
<p><font size="3">又听见“咣当”一声,堂屋门也给带上了。屋里霎时黑下来,建国觉得被关进了牢房。大奶奶的脚步声朝着大门口去了,又听见“咣当”一声,院子里寂静下来。</font></p>
<p><font size="3">建国想喊喊不出口,想哭哭不出泪,看看前窗户,瞅瞅后窗户,除非砸断木棂子,否则别想逃跑。就是想砸,也没个家什呢。人老奸,马老滑,狐狸老了不好拿!</font></p>
<p><font size="3">一顿饭的工夫,二弟跃进来了,从窗户棂子中间递进了高中《几何》、《代数》和演算本。完了还笑嘻嘻地指给他:“尿罐就在柜子后头。”他央求弟弟回家找来大奶奶留在那里的一串钥匙,弟弟幸灾乐祸地跑了。这小土崽子更狠,干脆把大门也锁上了。毫无疑问,他们早就串通了。建国像掉进陷阱里的困兽,在屋里转圈、骂人,到处翻动,企图找到什么家什能够解救自己。近半个时辰的狂躁努力一无所获,反而弄得筋疲力尽。他想不明白,文化大革命的大火都烧透全中国了,为什么老家这里就能一潭死水?建国心里有说不出的灰暗,他恨不得一把火烧了这老房子。</font></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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