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婆
第一次见到婆婆是一个冬天。那时,我在教书。
清晰记得那天我穿一件绿色的防寒服,头发高翘着,偏在左侧。很流行的紧身健美裤,一双黑色半高靴,很少有人穿的那种。一对蓝色的小皮球,一半白色,一半蓝色,在我的马尾上轻轻荡着。我的青春骄傲也张扬,如同我的性格。
保媒的是我的校长。我就像履行他交给我的教学任务,在董老师的陪同下,来这个农家小院相亲,当时的感觉很像滑稽剧中的小丑,我藏在心灵的大柱子里,偷偷唏嘘着,说不清是一种什么感觉。
风,也像闻到什么味道,在树枝上跳跃着,一会儿缠住我的发梢,一会儿缠住我心底那脆弱的一角,我知道自己即将走入一个千百年来女人都要走入的角色,不管是责任还是规则,我是逃脱不了的。当风再次挑逗我的时候,我的眼泪慢慢变得咸涩起来,风竟然被感动了,在那个普通的小院子的房顶上悲愤的怒号。
这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农家小院。四间小房子比我家的还矮,我对房子一直是盲区,居家对我来说,只要整洁安静温馨足矣。面积对我没有任何诱惑力。今天,挤居在城市的一角,沦为房奴,当我深刻体味到一个城市边缘人的辛苦无奈时,我才知道自己的愚蠢和悲哀。当我再次扬起高傲的头颅,无法面对自己的心灵时,我对自己说:收起你的盔甲,收起你的虚伪,脚踏实地的走每一步路吧。
这个院子唯一不同的是一个四合院。东屋西屋南屋北屋,当我踏入的第一步起,我就知道今生我与这个院子有割不断的缘分了。那种被监禁的感觉笼罩着我,让我窒息。那棵梧桐树长在北屋的西窗下,枝干在北风中张牙舞爪,似乎想抓住什么。我一直担心被它抓住我的裤角,我再也迈不动四海之路,可冥冥中的注定是你我改变的了吗?东屋门口一棵槐树,白白的树干,像我前世里的一条路,我只有沿着它走下去,至于出口,不是我的事情,也不是我说了算的事情。现在回想起来,对这个院子的记忆,只有这两棵树,树,是我生命足迹的唯一见证。
婆婆和公爹坐在炕上。第一眼看到婆婆,我想到自己的娘亲,她的眼神给我这种感觉。我也认定她是我的婆婆,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我的直感很强,强大到见到亲人时,我的血液会加速,会盲目的钻进某个套子,某个我心甘情愿跳进的陷阱。
我的娘亲是个高大的女人,在我的眼里她可以吞进一切苦难,可以用她宽大的翅膀遮挡来自四面八方的风雨。婆婆娇小,一米五几的个头,瘦弱。咖色的上衣,身边两个可爱的孩子,后来知道是大伯哥的孩子。女孩在给奶奶梳头,调皮的在奶奶的头上扎起几个小辫子,婆婆温柔的笑着。男孩在玩积木,很专注。土红色的炕席上,一个茶盘,公爹悠闲地喝茶。公爹是个粗厚的汉子,看上去很冷漠,右脸角一个肉瘤,匆忙中,我只注意到这点。我的父亲是个平和的男人,公爹给我的感觉,在我的记忆里非常陌生。
婆婆微笑着给我和董老师让茶,女孩亲切的来到我身边,叫我姑姑。一声姑姑,拉近了我和这个家的距离。之后,大伯嫂进来,还有姑婆,还有好多人,我没有抬头看,像一只走街串巷的猴子,我终于在女人的舞台上闪亮登场。
依稀记得那间小屋子的墙上有男孩女孩用粉笔涂抹的痕迹。当我告诉校长那家太脏时,校长说,你不是庄户孩子吗?我最清醒的就是我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庄户孩子,所以,默许了自己的婚事。其实,我唯一看中那家的就是那个女人的眼神:忍隐。
谈婚论嫁,对每一个女人也许很重要。对我来说,不过是梧桐树上那片没被风吹走的叶片,即使再坚强,叶片上的伤痕也累累的像走过一个世纪,剩下的只有孤单的叶脉,只有心了。
母亲极力反对我的婚事,也许只有她知道我在自己和自己较劲。孩子的心思,娘知道;娘的心事,女儿会理解吗?我在和整个季节较劲,和自己的生命较劲。当春天来临时,叶片知道我的心事,那棵槐树也知道我的心事,每一片叶子油光闪闪的,我要结婚了。
我鄙视物质,就像我鄙视我自己。同学的爸爸赞成我找个公办教师,有很多人为我介绍对象,在介绍的人群中,有军官,合同工,这些对我一点不重要,重要的是把自己嫁了,完成这个过程,给母亲一个交代,给自己的角色一个交代。
母亲拗不过我,说总得为你翻盖一下房子吧,老公答应翻盖。我想买一台洗衣机,中午去婆家吃饭时,婆婆说我村的河水清澈,全村的人都去那里洗衣服,洗衣机就是聋汉耳朵----摆设。婆婆的一句话,我的洗衣机泡汤了。我对老公说,想买一个席梦思床垫子,公爹插话了,你大嫂的弟弟结婚时的席梦思床垫子,因为不舒服,在墙边立着呢。公爹的一句话,我的席梦思床垫子随风跑了。我一直在想,他家娶个媳妇怎么这么简单?记得我二哥结婚时,二嫂因为一条头巾,纠结了半天。
不知是公爹开玩笑还是当真,他在我去他家吃饭时说,把家中的大站橱找木匠修理一下,给我结婚用。婆婆看看我,小声说为我买新的,公爹瞪一眼,婆婆不说话了。公爹说这话时,老公出发,我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可没有掉出来。
因为公爹这句话,我不再去婆家吃饭。学校没有食堂,我一直怀疑我是找婆家还是找食堂。一个叔伯堂哥是我的同事,婆婆让他传话,为我买新的家具。我告诉堂哥,如果我母亲陪送我这样的大站橱,我也给她扔到沟里,我的忍耐力终于爆发。我是个俗人,却清高着。婆婆看懂了我,也看透了我。
最后,公爹说给我两千元钱,什么事也不管。我自己买一辆凤凰自行车三百五十元,买一款进口电子表一百二十元。剩下的一千五百元,去几趟城里,我也不知道买什么,都说好事成双,我买的东西是单件,记得一件羽绒服,一双皮鞋。为老公买了最贵的皮鞋:五十二块五毛钱。给公爹,婆婆每人一双棉鞋,还有大姨婆的,这些是无偿孝敬的。
母亲说:宁穿娘家一身,不带娘家一头。我说,心上的东西不计论,还计较头上的东西。母亲惊愕的看着我。我自己为自己买一串粉红的头花,结婚那天,缠在头上,紧紧地缠住自己的心。那串头花,美丽的像一串梧桐花,在这个小院子的上空,娇艳的盛开着。
结婚的日子也是个冬天。屋子还是那个小屋子,院子还是那个小院子。墙粉刷过,家具是我自己设计的组合橱,小而精致。录音机我自己用自己的工资买的,电视机,老公用自己的工资买的。
也许因为我在这个村子教学,也许因为这个村子的人喜欢我。结婚那天,满街筒子是人。走下婚车时,我的视野里全是人影,晃得我睁不开眼,先自晕了。
是个周末。学生很多。一屋子全是学生的嬉笑声。母亲叮嘱过,少分喜品,明天还要分盘子。我记不住这些,一会儿,两箱子喜品被我一分而光。有的小学生把我的嫩手硬是抓去一块肉,看热闹的多是小学的学生,他们知道我是教初中的老师,跟着起哄。满眼是学生,满眼是学生的影子,头昏脑涨。
过后,我自家的大嫂说,看到你的婚床上赤裸裸的,竟没有床垫子,就把你妹妹给你的花毛毯铺上了,然后大嫂撇撇嘴说,怎么嫁这么个家庭,什么都没有。我说什么都会有的。母亲忧虑的看着我无心无肺的样子,叹口气。
母亲告诉我,结婚的第二天,你婆婆会让你起床掏灰,就是“掏福”。不知是婆婆忘记了还是婆婆不懂,我在等待中,没有这一步程序,我竟庆幸婆婆是一个随性的女人。幸福是一种感觉,婚姻也是一种感觉。不是掏来的。跟着感觉走吧。
在我怀孕的日子,一直是婆婆照顾我。我反应的厉害,吃什么也吐。婆婆为我做清淡的东西吃。每天的饭菜变着花样,她知道我爱吃饺子,几天就包一顿饺子。有时,我的衣服刚脱下,还没来得及洗,下班回家,婆婆为我洗了。一到村子大集,为我买好多水果,说孕妇吃水果好。那时,我嗜睡,婆婆就说,睡吧,女人在睡眠中成长。
公爹脾气不好,说话声大,还兼带粗话。他喜欢喝酒,吃饭时,我先为公爹烫好酒,再为他沏好茶,公爹烟酒糖茶俱好,老公也是。他家的男人是世界上最幸福的男人。只是他们一点没有意识到,是他们的悲哀,还是我和婆婆的悲哀?当公爹无意识的指责我时,婆婆要我不要介意,我会介意吗?公爹是一个直爽的人,当一个公爹无意识指责时,是因为他把你当作了自己的女儿,在闲谈中,发泄自己的做人见解。这点,我懂。从婆婆的身上,我学会了宽容。
生女儿的时候是个炎热的夏天。我一直上课。那段时间,大伯哥家收拾房子,婆婆还要照顾两个孩子。几天的假痛,我一直忍着。那天晚饭后,我开始阵痛,大伯哥和老公坚持要我去医院,婆婆坚持要我在家生,说是有自家人在场,便于照顾。我痛得没有任何主张。大嫂让我在炕下走动,我在炕上滚动,无法坚持。老公喊来接生婆,一个七十多岁的老人,身体很健朗。二十多年前,老公就是她接生的。
接生婆来的时候,是傍晚六点多。她很轻松的试试我的脉搏,说早呢,得亮天的时候生。我算了算,疼得更加厉害,继续在炕上翻滚,我想到自己的娘亲,一边咬紧牙,一边难受地滚动。
剧痛。婆婆握紧我的手,老公在我身边。我在心里呐喊,下辈子我不再做女人,做女人太痛苦了,剥掉我的无数层皮。可是我要求自己坚强,像我的母亲。母亲在生我的时候,是孤单的,也是痛苦的。现在我的痛苦就是偿还母亲,是应该的。在我选择这个院子时,我是有准备的,准备忍受痛苦。
这时,婆婆为我做好蛋汤,让我吃点,有劲生孩子,我一点吃不下。我看到接生婆拿出她古老的接生器具,我惊叹自己在这个环境里生孩子,我的浪漫我的任性,在生命面前,一样是手足无措。
婆婆说,不能见生人,否则生的更慢。大嫂和婆婆,还有老公陪着我。在剧烈的阵痛中,我睡眼朦胧。醒来时,还是痛。我的手脚麻木,孩子要出生。接生婆用酒精消毒,我的双手勾住老公的脖子,人像死去一般。
在接生婆严厉的叫声中,我张开有点睡意的眼睛。我不知道自己是否还活着。接生婆告诉我要用足劲,孩子的头挤住了。我必须蹲着生。我的两手继续勾住老公的脖子,两只胳膊肘倚在大嫂和婆婆的身上。不痛的时候,我的手就松松,担心弄痛老公的脖子,在我摁倒婆婆时,我多想邻家的二嫂过来,因为我知道她身体好,我担心婆婆的身体,被我求生的力量,不知摁倒多少次。我虽然在生命的搏斗中,但我依然提醒自己,善待别人。
女儿亮丽的哭声在这个世界上高唱时,我像一个胜利者,打败了我的虚荣,打败了我所有的虚无。生命竟是如此高傲,像朵朵绽放的槐花,馨香着。
婆婆说,女儿像我。眼睛像一个小月亮。
女儿的眼睛一直睁着,看着这个陌生的世界。母亲说像我下生时一样,也是个淘气的孩子。
做月子的日子,婆婆精心的照顾我。孩子的尿布还有我的脏衣服都是她洗的。每天为我做小米干饭,夹带着各种各样的青菜。我的月子做的有声有色。我被婆婆养得胖胖的。一个月子下来,我出门看太阳都晕,眼睛也胖了。
女儿的小衣服都是婆婆做。棉衣都是三套,从没有穿过过大或过小的衣服,从没有穿过尿湿的棉衣。我的孩子是幸福的,有一个这样的好奶奶。
婆婆喂孩子也细心,孩子的事,几乎婆婆包了。
四年后,我生儿子,在人民医院。痛苦是一样的。只是没有婆婆在身边,但她的力量一直鼓舞着我,我一直坚强。
依然是婆婆照顾我,照顾得更好。我感恩婆婆对我的一切好处。在我忍受婚姻的误解和困惑时,我对自己说的最多的一句话是:想想婆婆,哪个母亲不希望儿女幸福。为婆婆活一次。
每次回家,婆婆会和我说很多心里话,比和女儿说的还多。这是我唯一成功的一点。在我喊她娘时,我的感觉和自己的娘一样。我从没有和婆婆红过一次脸,也没有指责过婆婆一次,如果我的一生是失败的,遇到婆婆是我最真实的。婆媳不是个传说,是种缘分,是命中注定的过往。
我最幸福的是,我有两个娘。她们对我一样的亲,一样的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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