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 莲
第一次知道“换亲”,是因了凤莲。
她的父亲,背负着一顶富农的帽子。
凤莲的大哥,快30了仍是光棍一根——哪个爹娘舍得把闺女望火坑里推,罩在他们家头顶上那顶黑沉沉的帽子,光看,就替他们累得慌。更不用说嫁了。
凤莲大哥在三十岁那年,终于有了自己的家。媳妇一进门,他就当了现成的爹————新娘子是拖着两个闺女的寡妇。新婚之夜,他睡炕尾,新娘子搂着她的两个闺女睡炕头,四仰八叉,鼾声如雷。他坐起来吸烟,直到天亮。
二哥的婚事也是曲曲折折,眼见得父亲的腰在媒人面前一次次的弯下去,凤莲挺直了身子,对媒人说,我给俺二哥换个媳妇,模样丑俊的不在乎,只要别嫌弃俺就行。媒人如释重负,眉开眼笑的走了。
一个月后,双方上门定亲。凤莲见到了性格温顺绵软的二嫂,也见到了二嫂身边同样温顺绵软的他。他是二嫂的哥哥,也是凤莲未来的男人。
秋收完毕,万物归仓,凤莲在那棵老柿子树下,蒙着红盖头,坐上了红旗招展的马车。她喜欢那个说话绵软的男人,和她说话的时候,他都羞涩的不敢看凤莲的眼睛。
一年后,凤莲生了一个女儿,二嫂生了一个儿子。回娘家的时候,凤莲抱着小侄说,给我当女婿吧。二嫂抿嘴笑她,还没换够啊?凤莲把头埋在侄子肉滚滚的肚皮上,吃吃地笑。
女儿上初中那年,凤莲的男人病了。开始的时候只是感觉身上没劲,地里的庄稼活也干得吃力。再过些日子,竟连吃饭都没了心思。凤莲这才慌了神,赶忙套上马车拉着男人往县里的医院赶。医生看着没了筋骨的男人,再看看手脚粗糙,头发上还沾着草屑的凤莲,说,尿毒症晚期。凤莲听不懂医生说的什么症,不是癌吧?只要不是癌我就不怕!医生怜悯的看着她,他的肾已经坏了,我们无能为力,还是回家吧。
凤莲几乎要给那位大夫跪下,她语无伦次地说着,这个家不能没有他,他还有爷娘,还有孩子呢,怎么能说不治就不治。你们肯定有办法的。医生无奈的看着她,和你说实话,这个病是往水里扔钱的。凤莲咬着牙说,我有钱。
凤莲回家,把才盖的三间大瓦房卖了,那是与公婆分居单过后她和男人从牙缝里攒钱盖的,三口人还没住热乎,房子就从他们指缝里溜走了,她又搬回了公婆的老屋。她把这些钱换成了一个个滴着液体的盐水瓶,那些大大小小的盐水瓶,成了她救命的稻草。
她伺候着医院里的男人,牵挂着家中的女儿。几番折腾,家里能卖的都卖了,仍然没能留住男人的生命。她最后一次握住男人的手,眼里早已没了眼泪。男人留给她的除了女儿,还有一屁股饥荒。
公婆开始考虑她的去留,自己的闺女还在凤莲娘家做媳妇呢,扯着秧子瓜动弹。公婆提出了一个自认为两全其美的主意:自己的小儿子,凤莲的小叔子不是还单着吗,干脆,肥水不留外人田,让他娶了自己的嫂子,孩子也不会落在外姓人手里。凤莲起初坚决的反对,小叔子还嫩着呢,像个没长开的瓜纽子。我不能耽误了他。公婆声泪俱下,看在死去的儿子面上,你就应了吧。他也不愿意你去找个外人,让孩子掉后爹手里啊。想到死去的男人,凤莲哭了,她在心里说,认吧,认吧,这就是自己的命!
那个夜晚,公婆早早歇了,四周安静得仿佛连月亮都凝固在了树梢上。凤莲在小叔子的屋门口站了许久,终于,推开门走了进去。
记得那是黄昏了,我们正吃着晚饭,凤莲突然来了。对于她的到来,母亲很吃惊,问她家里出什么事情了吗?她把母亲拉到一边,低声说着什么,只听见母亲一叠声的说你真糊涂,真糊涂!凤莲低垂着头不说话。母亲说先吃饭,吃了饭再说。那顿饭,让我有了无限的想象,我不时的看着凤莲,猜测着她此行的目的。凤莲用筷子数着碗里的米粒,心事重重。
饭后母亲领着凤莲走了,我好奇的跟在后面,看她们进了母亲单位的手术室,十分钟后,大夫们从手术室里跑出来,大声嚷嚷着电工哪去了,怎么停电了?这里还一个流产手术呢!电工修好后,大夫们进去,过了没几分钟,又都跑出来喊电工呢,怎么又停电了?那个夜晚,我记得清清楚楚,一共停电六次,我不知道,独自躺在一段段黑暗中的凤莲,她的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
这样的场景隔段时间就重现一次,凤莲来的时间不确定,有时候是白雾蒙蒙的清晨,有时是烈日炎炎的正午。后来母亲火了,我听见她大声对凤莲说,他到底打得什么谱?不想和你结婚,还一回回的糟践你!你怎么这么听他摆布?
凤莲这次走后,好长时间没了音信。再见到她的时候,她穿了一件枣红色的上衣,她又做了新娘子。只是喜庆的红色掩饰不住她满脸的沧桑和疲惫。
那个家,仍然是靠她撑着的,她拼命的劳作着,一点一点的填补那些亏空。她渐渐的老去,像是一桩干瘪的枯柳。比自己小十多岁的丈夫正旺盛的生长。他如一株日夜拔节的玉米,鲜嫩的汁液,年轻饱满的身体。他高昂着头,期待着不安分的风从他身边吹过,把他的气息吹拂到每一株仰望他的玉米或小麦身上去。
此后,他的衣服上枕头上,沾满了玉米和小麦的混合味道,她们有意无意的留下一些小物什,有意无意的留下一些浑浊暧昧的液体。凤莲躺在别人翻腾过欲望和激情的床上,小心翼翼的挪动着身体,她担心自己会硌疼了那些幸福的尖叫和呻吟。
她的男人,在秋收结束的时节,携了他收获的果实,远走他乡。
娘家的哥嫂去看她,二嫂红着眼睛躲在二哥后面。凤莲拉过二嫂的手说,我不怨咱兄弟,真的,一点都不怨。这都是我的命啊,我的命太硬,留不住男人。他走了也好,就是这些年也没给他添个一男半女的,愧对他哩。
小 臭
村里人谈起小臭,最津津乐道的就是她曾经的辉煌壮举:与一个出夫的河工私奔。倘若那河工英俊潇洒还罢,也不枉小臭拼命爱他一场。偏偏那人是有缺陷的,好好的一双眼睛,看人只用右边的那只,左边的那只基本闲置。这个话题聊起来就有些内容了,最后男人们互相挤着眼睛,猥亵的笑着,说小臭能和这个“萝卜花”私奔,图得就是这个男人“活儿好”。
小臭在私奔后的第三个年头,又回到了村子。那个男人跟在她身后,一只手挎着小包袱,一只手挎着他们的孩子。小臭挺着大肚子站在了她娘杨寡妇的面前,这个当初发现女儿私奔时呼天抢地的女人,默默的接受了女儿赠与她的一切,放下碗筷,从“萝卜花”手中接过了孩子。
小臭在村里安了家。“萝卜花”成了倒插门女婿。
不多久,小臭生下一个女儿。杨寡妇欢天喜地的伺候月子,娘俩在炕头半躺着,逗弄着孩子,说不完的贴心话。“萝卜花”在门口探了探头,小臭把一堆尿布扔在地下,他拣起来抱在怀里出去了。最初杨寡妇还觉得过意不去,欠了欠身子表示她也能洗,小臭一个眼色,不用,让他洗就中,他洗得可干净了。有老大的时候也全是他洗。
村里的女人看着“萝卜花”在河边洗尿布,都说小臭有福气,就是私奔吧,也私奔得漂亮,看把男人管治的服服帖贴的。咱做月子的时候,家里的男人哪个给洗过一片尿布了?男人们用不屑的眼神瞅着“萝卜花”急匆匆的身影,嘴巴里非常清晰非常卖力地发出了一声“呸!”
村子里家家户户都种黄烟,女人负责在家把烤好的黄烟分等级拣好,然后由男人送往镇上的烟草收购站。一天下午,村里传来一个消息,“萝卜花”在去送烟的路上,被翻了的拖拉机压在了车底下,现在正在医院抢救。
小臭和杨寡妇,呼天抢地的往医院赶。
几个月之后,“萝卜花”回来了。他已经不再急匆匆的走路,而是小心翼翼地看着脚下,缓慢的移动着步子,用一些刻薄男人的话说,那模样和鬼子探地雷差不多。他更多的时间用在了晒太阳上,拖出一条凳子,靠着墙根一坐就是一天。眯着眼,一副很享受的样子。
小臭的脾气变得越来越暴躁,村里人隔三岔五的听到她摔盆砸碗的叫骂声,她骂“萝卜花”,骂孩子,骂家里的鸡狗鹅鸭,在这些连绵不绝的骂声里,人们听不到“萝卜花”的任何声息。仿佛他在那个家里从来没有存在过。
半年后,小臭和村里一个有妇之夫被他明媒正娶的老婆堵在了废弃的砖窑里,衣衫不整的小臭被那女人打得满街乱窜。女人们谈起她时都换了和男人一样不屑的语气,呸,改不了的贱坯儿!
财 旺 家 的
从嫁过来的那一天起,她就有了一个专属称呼:财旺家的。
财旺家的黄面皮,薄嘴唇。她说话的时候,就像从嘴里飞出一把把锋利的小刀片,刀落处,寒光逼人。
财旺他爹穷怕了,尽管肚里清汤寡水的,还是给儿子起了一个无比富贵的名字;财旺。这个名字财旺用了20多年,除了脸上的粉刺越来越旺以外,日子是越过越抽抽。好不容易娶上了媳妇,也只能委委屈屈的和爹娘住在一起,三间房,中间是“当门”,爹娘和兄弟住东间,财旺两口子住西间。
生了儿子没多久,财旺家的忽然宣布,她想在家里养兔子。家中房子少,不够用,得把东边那间也腾出来。财旺爹娘傻眼了,这东间腾出来养兔子,那我们三口住哪里?
我不管,你们爱住哪住哪,反正我得养兔子。
财旺,你个没出息的货!兔子比你爷娘还重要?
财旺小心翼翼的看了看媳妇,龙龙他娘说了,现在养长毛兔最挣钱了。等挣了钱,咱就翻盖它四间大瓦房。
现在不是还没挣钱吗?那四间大瓦房还在月影儿里照着呢。我和你娘盖的这老房子,老了老了连个落脚的地儿都没有了?你们爱上哪养上哪养,我们不搬!
财旺家的狠狠地剜了自家男人一眼,抱着孩子回屋了。
几天后的一个夜晚,财旺家的把她公公抓了个满脸开花,村里人赶去时,财旺家的穿着汗衫短裤哭得死去活来,说老公公不要脸,趁她洗澡的时候要强奸她。财旺他爹蹲在地上,一张老脸被抓成了血葫芦。他辩解说,他那晚跑肚,只顾着往厕所里跑,没听见媳妇在里面洗澡。财旺家的根本不听他的解释,扬言要去报警,把这个老流氓抓起来。村人都劝她,家丑不可外扬,再说你公公也不是那样的人。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第二天一大早,财旺发现媳妇和儿子都不见了。连媳妇日常用的东西也不见了。财旺爹说,明天去你丈人家替我赔个不是,半夜五更的闹这么一出,我这张老脸都没地方放了。
财旺刚跨进丈人家的大门,就看见一个笤帚疙瘩冲他飞过来,财旺吓得连忙蹲下。财旺家的叉腰站在屋门口,冷笑着,张财旺,你给我听着,这事没完,你不用指望来哄哄我我就回去了,没门!我一个黄花大闺女,嫁你们那个破家里去,你们给我置办什么象样的东西了?你看看谁家的儿子结婚没有新房?就我和你们全家住那耗子窝里。不给我盖新房子也行,把这房子腾出来给我,让你爷娘跟着老二出去盖房子!反正那个家我是不回去了,摊上那么个不要脸的公公,这日子以后还怎么过!这个事你要是办不明白,咱就离婚!
财旺耷拉着头回到家里,任凭爹娘怎么问也不说话,上炕蒙头大睡。
一个月的时间过去了,财旺爹看着又是一个人回来的财旺,咬咬牙说,明天我和你娘去,亲自把那娘俩请回来。
财旺家的见公婆提着礼品来了,劈面夺过来扔在了天井里,你个不要脸的老流氓,少过来假惺惺的,装给谁看哪?你办那些丑事你忘了我可没忘!那个家我是不回去了,我要和你儿子离婚!
财旺的爹扑通给儿媳妇跪下了,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你说吧,你提什么条件我都答应。只要你回去和我儿过日子。
好,这可是你说的,一、让村长亲自过来把我接回去。我是受害者,得让村里替我主持公道。二、你们必须从那房子里搬出去,我不想和你这个老流氓住一个屋檐底下。
这事好说,我这就回家找村长,让他买我个薄面子。那个房子,我也给你腾出来,只要你们能好好的过日子,要俺老俩的头俺也愿意啊。
村长是财旺爹的本家侄子,二话不说出面把事办妥了。财旺爹娘和小儿子住进了队里闲置多年的库房。财旺媳妇风风光光的回来了,换了身鲜亮的衣裳,大声和村里人打着招呼,颇有些衣锦还乡的意思。
财旺媳妇瞅了个阳光晴好的日子,请人把三间正房刷了个里外全新。她和财旺搬进了东屋,财旺问,这屋咱不是留着养兔子吗 ?
女人难得的好脾气:“憨货,你以为我真要养兔子?”